此後,單是名曰“容忍與自由”的胡適選本,我就見過五種,讀過兩種:一是京華出版社2006年版,二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潘光哲編)。此外,2013年初,九州出版社還出了一本《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胡適開給當今社會的最好解藥》,書名照搬歐陽哲生,副題媚俗至極。三者有一定重合,倘從脈絡而言,當以潘光哲選本最為清晰。
然而,哪怕是擔任台灣中央研究院胡適紀念館主任的潘光哲的選本,亦有重大疏漏。胡適提倡“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並非始自晚年他寫作“容忍與自由”一文,這是縱貫一生的主張,自其青年時代就開始諄諄宣講。1925年12月,胡適致信陳獨秀,1926年5月,胡適致信魯迅、周作人與陳源,都談到容忍與自由的關係,提出容忍異己是自由的前提。在其晚年,致信陳之藩、蘇雪林等,談及“正義的火氣”,主旨還是容忍與自由。可惜這些書信,未嚐見於各大選本(九州出版社《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選了一封胡適致陳獨秀)。
胡適生前,嚐留意選本的問題。據《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61年10月12日,胡適看到香港現代書店盜版的《胡適文選》,說:“此本倒有可取的地方。如‘國際形勢與中國前途’‘東亞的命運’‘三百年來世界文化的趨勢與中國應取的方向’三篇,都是某些人最反對的文章。至於‘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贈與今年的大學生’‘信心與反省’等等,居然他都大膽地選去了。而別的偷版的《胡適文選》,就不如現代書店選得好了。”
推薦胡適的選本,實在是一大難題。沒有完美的選本,縱由胡適親自出手編選,恐怕都難調眾口:1930年,胡適從《胡適文存》三集當中挑選了二十二篇文章,印作一冊,“給國內的少年朋友們作一種課外讀物”,“如有學校教師願意選我的文字作課本的,我也希望他們用這個選本”,此即《胡適文選》,可惜這一選本側重於文化與人生,而遺漏了政治,終究不夠完善。
就我所讀,不妨以潘光哲編《容忍與自由》為首選,止庵《胡適論社會》為輔(前一本清晰,後一本詳盡,二書重疊之處,便是胡適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當然,這是論政治與社會的胡適,如果你想聽胡適談文化、談人生、談教育、談宗教、談紅樓夢——胡適博學,幾乎無所不談——安徽教育出版社的“胡適經典論叢”是我見過的最可取的選本(止庵《胡適論社會》即屬此列)。
好選本難覓,壞選本易見。若命我提名,哪個選本不必讀,我則樂意效勞。這裏且舉一例。2013年,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製作了“民國大師經典書係”,其中有胡適一本《此去經年,誰許我一紙繁華》,單看書名,誰能想到這是胡適的選本呢,而會誤以為方文山的歌詞或哪個網絡作家的文集。再看目錄,形同大雜燴,懷人、論政、遊記、詩歌,一應俱全,這不是繁華,而是紛亂。
附帶說一句,這一書係,書名都十分神奇,值得臚列:“風彈琵琶,凋零了半城煙沙”(魯迅),“時光阡陌,你一直未曾走遠”(周作人),“煙雨紛繁,負你一世紅顏”(張恨水)“傾城春色,終隻是繁華過往”(鬱達夫),“煙花易冷,那些我們不曾懂得的愛情”(徐誌摩),“笙歌唱盡,闌珊處孤獨向晚”(朱自清),“陌上誰人依舊,固守流年”(梁實秋),“一指流沙,我們都握不住的那段年華”(沈從文)……
最後要強調一點:胡適的文字,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遺產;然而文字之外,還有一個更偉大的胡適。胡適的價值,不僅在於知,還在於行;不僅在於思想,還在於對思想的踐履和守護。所以我們讀胡適,更需要注意文本之外的胡適,在“立言”的胡適之外,還有一個“立德”的胡適:胡適之德,即公民之德。胡頌平在胡適身邊工作一年多後,與胡適談起《論語》,說:“我讀《論語》,我在先生的身上得到了印證。”胡適愕然,然後緩緩答:“這大概是我多讀《論語》的影響。”知行合一,身體力行,正是胡適一生恪守的原則。記得我和你說過:讀胡適,做公民。公民的美德,同樣可以在胡適身上得到印證。
2013年12月30日
容忍與自由
有一句名言,經胡適之口發揚光大,甚至成為了胡適思想的代表性話語,於是其知識產權常常被歸於胡適名下。其實此言的合法主人乃是康奈爾大學的史學家George Lincoln Burr,胡適尊稱其布爾先生,他們相識,不會遲於1916年:據耿雲誌《胡適年譜》,1916年6月16日,胡適“至綺色佳訪康奈爾大學曆史學教授布爾先生”。原話是:“我年紀越大,越感覺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此言還有一個版本,曰:“我年紀愈大,我才感到容忍與自由一樣重要,也許比自由更重要。”見1948年9月27日胡適在上海公餘學校的演講詞“當前中國文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