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中含“血”的民國文士,還有本名陳景韓的陳冷血。他有兩重身份,一是報人,先後在《時報》與《申報》擔任主筆,擅寫時評,尤其是二三百字的短評,開一時之風氣;二是小說家,著譯雙絕,據胡適回憶:“……《時報》出世以後每日登載‘冷’或‘笑’譯著的小說,有時每日有兩種冷血先生的白話小說,在當時譯界中確要算很好的譯筆。他有時自己也做一兩篇短篇小說,如福爾摩斯來華偵探案等,也是中國人做新體短篇最早的一段曆史。”這裏的“冷”、“冷血先生”,即陳冷血。他是江蘇鬆江(今屬上海)人,享年88歲,比喻血輪還要高壽。
2013年9月5日
吳經熊的鄉愁
如果你在這兩年來到吳經熊先生的家鄉寧波,隨處可見一塊城市標語,曰“書藏古今,港通天下”,前半句頌文化之盛,後半句讚商貿之達。最聰明的寧波人,往往能融二者於一體,集大成者,如餘秋雨。
寧波文化最繁華的時節,當屬明清。方孝孺、王陽明、範欽、朱舜水、黃宗羲、全祖望、萬斯同等,這些名字宛如璀璨的星辰,照亮了皇權時代的夜空。至近代,家國多故,文運衰微,寧波所出土的文化人,隨之淪為柔石、殷夫、巴人、蘇青之流。不過,倘拓寬文化的邊疆,而非局限於文史一域,那麼,近代史上的寧波文化,依然蔚為大觀。這其中明媚一脈,即是法學。
隻須把出生在寧波或籍貫為寧波的法律人臚列出來,默念一遍,你的舌尖霎時便沉重起來:吳經熊、桂裕、龔祥瑞、史久鏞、江平、應鬆年……
吳經熊排在這個譜係的第一位,並不僅僅因為,他誕辰最早:他生於1899年,早於龔祥瑞12年,早於江平31年。
許章潤嚐論吳經熊:“中國現代法學發軔於清末變法,迄而至今,駸駸乎已曆五代。然而,回眸百年生聚,整個二十世紀,真正享有世界級聲譽的中國法學家,惟吳公經熊先生一人而已。世事雲煙,百年後回頭再看,論世道,察法意,究人心,還是吳公高瞻一儔。”言下之意,吳經熊儼然百年中國法學界第一人。
但是,讀吳經熊的書越多,就越發猶疑:他憑什麼擁有了“世界級聲譽”?盛名之下,其才學究竟幾何?今人對他的稱頌,到底是如望山鬥,仰之彌高,還是別有肺腸,借吳氏之酒澆自我心中之塊壘?
吳經熊(左)與徐誌摩
吳經熊的天才,即便置於群星閃耀的民國,也是一流,絕不亞於他的大學同學兼好友徐誌摩,我以為可比梁啟超、張蔭麟和錢鍾書。結合他的經曆,他的一生簡直就是一個壯麗的傳奇。1921年,22歲的吳經熊,僅用一個學年便獲得了美國密歇根大學法學院法律博士學位(J.D.);1923年,他到哈佛大學法學院任研究員,從事比較法哲學研究;1927年,任東吳法學院院長,被徐誌摩戲稱為“東吳法科的猴子王”;1929年,任上海特區法院院長;1933年,任立法院憲法草案起草委員會副委員長,代行委員長之職,在任上公布了《吳氏憲草》,並參與起草《五五憲草》,這兩份憲法,雖為草案,在中國憲法史上卻自有一席之地。1937年,正值盛年的吳經熊決然放棄了如日中天的政法事業,皈依天主教,投入神的懷抱,“演繹出近世中國法學史上的一樁名案”,這一急轉,正符合傳奇的敘事。
空說無憑,且以文本為證。吳經熊的書寫,橫貫中西,這裏的“中西”有兩義,一指中西文化,譬如他一手研究中國法學,一手研究西方法學,一手研究老子(將《道德經》譯作英文)、唐詩(著有《唐詩四季》)、禪宗(著有《禪學的黃金時代》),一手研究聖經(譯有《聖詠譯義》《新經全集》,前者係用古詩體例翻譯《聖經》的詩篇);二指他既能用中文寫作,也能用英語、法語、德語寫作,論及他的法學著述,竟以西文居多,其代表作,僅《法律哲學研究》係中文,其餘如《法學文選》《法律的藝術》《正義之源泉:自然法研究》《作為一種文化研究的法理學》《自然法哲學之比較研究》等,皆為英文。當然,吳經熊與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寧波人一樣,不論說普通話,還是英語、法語、德語,都帶有濃重的寧波口音(滕固向邵洵美介紹大名鼎鼎的“阿德哥”吳經熊,便說吳和所有寧波人一般,‘江山易改,口音難移’)。
擺在我麵前的這本《吳經熊法學文選》(以下簡稱《文選》),即從吳經熊早年的英文著作《法學文選》(1928年)、《法律的藝術》(1936年)編譯而來。盡管在中國大陸法學界,吳經熊早已聲名赫赫,然而國人對他的了解,更多源於事跡,而非文本。2005年3月,經許章潤重新編訂的《法律哲學研究》出版,據我所見,這是1949年後吳經熊的法律著作第一次在大陸公開發行。第二本為《吳經熊裁判集與霍姆斯通信集》,主要收錄了吳經熊在上海擔任法官時期所撰寫的判決書,以及他與小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大法官的通信。《文選》隻是區區第三本而已——吳經熊的法學著述,計有十餘本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