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帽出城下船去,逆流投篙意何如。
——周作人
1939年元旦,北京八道灣十一號周宅的那場行刺,不僅構成了主人周作人一生的轉折點,還改寫了客人沈啟無的命運。
談周作人,便學他抄書。據《知堂回想錄》:
那天上午大約九點鍾,燕大的舊學生沈啟無來賀年,我剛在西屋客室中同他談話,工役徐田來說有天津中日學院的李姓求見,我一向對於來訪的無不接見,所以便叫請進來。隻見一個人進來,沒有看清他的麵貌,隻說一聲,‘你是周先生麼?’便是一手槍。我覺得左腹有點疼痛,卻並不跌倒。那時客人站了起來,說道:‘我是客’,這人卻不理他,對他也是一槍,客人應聲仆地。那人從容出門,我也趕緊從北門退歸內室。沈啟無已經起立,也跟了進來。這時候,聽見外麵槍聲三四響,如放鞭炮相似。原來徐田以前當過偵緝隊的差使,懂得一點方法,在門背後等那人出來,跟在後麵,一把將他攔腰抱住,捏槍的手兜在衣袋裏,一麵叫人來幫他拿下那凶人的武器。其時因為是陽曆新年,門房裏的人很多,有近地的車夫也來閑談。大家正在忙亂不知所措,不料刺客還有一個助手,看他好久不出來,知道事情不妙,便進來協助,開槍數響,那人遂得脫逃,而幫忙的車夫卻有數人受傷,張三傷重即死,小方肩背為槍彈平麵所穿過。
周作人命大,子彈擊中其毛衣紐扣,“肚子上留下一個青斑程度的擦傷”。沈啟無就慘多了,彈中左肩,在同仁醫院療養了一個半月,子彈終未取出。
刺客為誰,迄今尚無定論。大多認為是“抗日鋤奸團”所為,唯周作人堅持歸咎於日本軍警,後來有“不曾在日軍刺客光臨苦雨齋的那時成為烈士”之自嘲。若前者是真凶,則為阻止周作人落水,竟不惜殺之;若後者是真凶,則為逼迫周作人落水,似不必殺之——故我推斷是前者,盡管並不以他們的果決做法為然。
早在1938年2月9日,周作人、錢稻孫等留守北京的教授,參加日本人組織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便被視為漢奸,引來舉國聲討。不過,周作人正式落水,還得等到這次遇刺後不久,接受偽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一職。此後日漸沉淪,直到1940年12月19日,就任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墮至穀底,再無退路。
假如沒有這場刺殺,周作人還會不會落水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句“我是客”,成為了沈啟無平生最大的笑柄與罪證,後人說起他必提此節。他的身後名,因此淒惶而寂寞。
苦雨齋門下有四大弟子:俞平伯、廢名(馮文炳)、江紹原、沈啟無。單論成就,沈啟無正適合排在末尾。他的創作,無論詩歌還是散文,都算不上一流。如今我們常見他的書,反倒是那本輯錄而成的《近代散文抄》(此書有二序,皆周作人所作)。但是,在破門之前,他與周作人的交誼,卻非同一般的親近。周作人對俞平伯、廢名、江紹原三人,“我隻認作他們是朋友,說是後輩的朋友亦無不可,卻不是弟子,因為各位的學問自有成就,我別無什麼貢獻,怎能以師自居”;對沈啟無,則稱作“小徒”,“為鄙人之弟子,非普通之所謂學生”,“他隻繼承了我的貧弱的文學意見之一部分,以及若幹講義,一直沒有什麼改變,這樣所以非稱為徒弟不可”,“依照日本學界的慣例,不假作謙虛的說一句話,我乃沈楊(沈啟無本名)的恩師”——這一對比,雖是為接下來大肆批駁沈啟無作鋪墊,欲抑而先揚,卻也足見這一對師弟之關係,因周作人的文風,素來是不尚虛辭,有些話,他可以不說,隻要說了,那便有其來曆。
1943年4月沈啟無和楊鴻烈在南京陪同周作人參觀章太炎故居時的留影(戴帽者三人,從左到右分別是周作人、沈啟無和楊鴻烈)。
遇刺那日,正值陽曆新年,“沈啟無來賀年”,當時北京已經淪陷於日寇之手,苦雨齋門庭冷落,登門賀年者,唯沈啟無一人,由此更可見他對恩師的深情。遇刺之後,二人並未立即反目,恩師依然在提攜小徒,視之為心腹,倚之為股肱。周作人任偽北大文學院院長,命沈啟無當院裏的中文係主任;偽北平市政府曾組建一個日本觀光團,指定文學院去一人,周作人與時任偽北大秘書長兼日文係主任的錢稻孫推舉了沈啟無;1943年4月,周作人赴南京覲見汪精衛,由沈啟無作陪……
後人論及周作人遇刺,沈啟無非但不挺身而起,衛護其師,反而說“我是客”,急於撇清自己,往往就此展開對沈啟無的道德批判,並視之為周、沈師弟反目成仇的導火索,則未免有些強梁。如上所述,這後一點,並不成立。周作人寫《知堂回想錄》,在其晚年(1960年12月10日動筆,1962年11月30日完稿),回憶遇刺那一段,下筆縱然一如既往平淡無奇,卻暗藏了幾分怨懟,“我是客”輕輕一言,不啻是道德的雷霆,道盡了沈啟無的怯懦與涼薄。然而,其時周作人已經中槍,“覺得左腹有點疼痛”,倉促之間,是否就聽清了沈啟無之言且廿載不忘?沈啟無到底說了什麼呢?《知堂回想錄》最早刊載於香港《新晚報》(1964年8月1日),連載至第三十一節,旋告中止(1964年9月8日)。“元旦的刺客”則在一七七節,並未刊出。1970年5月,《知堂回想錄》由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出版,此時兩位當事人周作人、沈啟無皆不在人世。是故,沈啟無生前,應該無緣讀到周作人這一段回憶錄。“我是客”三字,遂成孤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