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勸君莫笑沈啟無(2 / 3)

治史最忌誅心與“後見之明”,以後來者的全知視野,妄測先人的心思,有時不免強作解人。若從1944年3月23日周作人發表《破門聲明》(“沈楊即沈啟無,係鄙人舊日有受業弟子,相從有年,近來言論不遜,肆行攻擊,應即聲明破門,斷絕一切公私關係……”)將沈啟無逐出門下,以及此後繞開北大評議會、挾私權勒令北大文學院對沈啟無停職停薪等紛爭來看,1939年元旦的那一聲“我是客”,的確埋下了二人反目的導火索。若從1939年到1943年二人的過從甚密來看,“我是客”何嚐導致師弟情誼的破裂呢,哪怕孤證成立,不過是長河之微瀾,周作人並不以為意。而且,細究《破門聲明》的內容,“近來言論不遜,肆行攻擊”(指周作人懷疑沈啟無暗下黑手,唆使日本作家片岡鐵兵攻擊他,沈啟無則力稱自己無辜)雲雲,亦未提及五年前的那場行刺。

這就要說到另一個問題。沈啟無對刺客說“我是客”,到底錯在哪裏,是否不可饒恕?

穀林(勞祖德)先生與周作人有舊,他曾致信止庵論錢謙益事:“柳如是勸錢投水,錢伸腳入水,嫌冷,遂弗死。這個故實,一向被當作笑談,我似乎覺得也能理解。即證以柳如是並不因此輕牧翁,可見當作笑談的人其實搞錯了。我自己年屆八旬,已不以死生為意,想牧翁亦該如此。蓋柳氏以當覓死地,全臣節,牧翁固以為無可無不可,其襟懷較柳氏略高一頭地也。”(1999年8月17日)待穀林去世,止庵寫紀念文章,特提此節,並引穀林最愛講的“通情達理”之說,“情先於理,情移而後理入,此所以‘拈花微笑’為悟徹也”。

我抄此案例,不是要以錢謙益洗刷周作人,而在“通情達理”四字。這不僅是方法論,更是一種襟懷。這裏的“情”,我理解為人情,其要義,一是平,二是恕——或者說,唯有平(如胡適所雲: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才能恕。

倘能“通情達理”,再說“我是客”。讓我們設身處地,回到1939年元旦上午的亂世,回到苦雨齋的西屋,你若是沈啟無,直麵那支殺氣騰騰的手槍,第一反應將是什麼?誰能保證,他會撲在周作人身前替老師擋子彈?誰能保證,他會衝上去與刺客殊死搏鬥——何況沈啟無隻是清瘦、近視的一介書生?大多數人的自然反應,不是呆若木雞,就是奪門而逃;更有不堪者,則匍匐討饒。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成都震感強烈。我有一個朋友,正在辦公室工作,忽感桌麵顫動,同時聽聞樓下淆亂一片,他並不知爆發了地震,依本能反應,起身拔腿就跑,全然不顧坐他對麵的懷孕的女同事。事後他無比羞慚,三五天內都不敢在辦公室抬頭,女同事寬解他:“當時誰不想跑呢,隻是我沒你反應那麼快。”他卻始終不能釋懷,像祥林嫂一樣絮叨不止:“你曉得我平時的為人,我怎麼……”他秉性純良,為人熱忱,然而,置於險地,本能往往會戰勝理性與德行。

留下來義助同事、婦孺,自然值得尊敬、表彰;不過這並不能從反向推論,逃跑者當遭批判。危牆之下,逃跑是本分,實在無可非議;扶危牆之將傾,那是英雄。既然要“通情”“持平”,則不能以英雄的標尺權衡凡人,正如不能以凡人的心理測度英雄。

射向周作人的子彈,嚇壞了一旁的沈啟無。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何嚐見識過十步殺一人的陣仗呢。槍響之後,他的身體迅疾如彈簧。假如他癱軟在地,或者奪門奔逃,倒也符合常態。千不該萬不該,他喊出了一聲“我是客”,這樣的話語,隻適宜藏在幽暗的心底,沈啟無偏偏將人性最自私、最怯弱的一麵,赤裸裸呈現於世人眼前。極端年代,對他的道德批判必定如山呼海嘯,如萬馬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