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所有的罪行,怯懦與自私,最愛為人所譏評。因為這是所有人心頭的爛瘡。借批評他人的怯懦與自私,從而得以掩蔽自身的怯懦與自私。“我是客”淪為笑談的緣由,端在於此。
況且,沈啟無的確是一個十分自私的人。周作人將他逐出師門及北大文學院,並公開宣布“凡有沈楊參與的團體或事業及刊物,鄙人一律敬謝不敏”,以致他在北京一切生路斷絕,隻得南下投奔胡蘭成。1945年初,他倆一起去漢口接辦《大楚報》。胡任社長,沈任副社長,於是二人有了一段深入往來。胡蘭成是何等人物,那一雙卓異的魔眼,能洞穿人的心肺(尤其擅長看女人)。在其看來,“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擺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邊外的就隻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行李運來,胡蘭成與人拎皮箱,沈啟無竟能安然,後來胡蘭成氣不過,斥道:“這箱子裏多是你的東西,你也拎!”他隻好拎了。這些瑣事,正可見沈啟無的自私和冷漠,同時為後人批判沈啟無的“我是客”提供了鮮明的注腳。
自私是人類的劣根性,但是,隻要它不曾傷害他人,便不足以構成一種人人得而批之的罪過。沈啟無那一聲“我是客”,雖有違師弟之情,卻未加重周作人的損失,反而引來了刺客無情的槍擊。如果一定要說沈啟無錯了,那麼這一槍,致他重傷,大抵可視為一種公正的懲罰。至此,報應已了,恩怨兩清。同樣自私的我們,還有什麼資格嘲笑沈啟無呢?當然,心底無私天地寬的人們有資格笑他,然而如刀爾登先生所言:以無私自詡、自命的人,往往心胸極狹。
“我是客”及此後的紛爭,一直在折磨“風度凝莊”的沈啟無。俗話說,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周作人驅逐沈啟無,卻屢出惡聲,甚至堂皇登報,在其淒涼晚年,依舊意難平,致鮑耀明的信中,仍稱沈啟無為“十足之中山狼”。“但思忍過事堪喜,回首冤親一惘然”(作於1939年1月14日,“為元日事而作”),周作人終究未能惘然。在沈啟無這一方,也許覺得自身有錯,愧對師門,也許顧念老師的恩情,對周作人的批判與辣手,並未以牙還牙,以怨報怨;後來周作人落難,亦未落井下石。他曾在《中國文學》(1944年5月20日第一卷第五期)發表了一首詩歌《你也須要安靜》,婉答周作人。茲錄如下,以作結語:
你的話已經說完了嗎
你的枯燥的嘴唇上
還浮著秋風的嚴冷
我沒有什麼言語
如果沉默是最大的寧息
我願獨抱一天岑寂
你說我改變了,是的
我不能做你的夢,正如
你不能懂得別人的傷痛一樣
是的,我是改變了
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重負
我就封閉我自己所應走的道路
假如你還能接受我一點贈與
我希望你深深愛惜這個忠恕
明天小鳥們會在你頭上唱歌
今夜一切無聲
頃刻即是清晨
我請從此分手
人間須要撫慰
你也須要安靜
2012年11月15日
參考文獻:
《知堂回想錄》,周作人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一版
《立春以前》,周作人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9月第一版
《周作人傳》,止庵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
《北京苦住庵記:日中戰爭時代的周作人》,木山英雄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8月第一版
《沈啟無卷》,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
“沈啟無自述”,黃開發整理,見《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1期
“沈啟無——人和事”,黃開發著,見《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