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是非
穀應泰編《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六)載有一段著名對話:
錫爵嚐語憲成曰:‘當今所最怪者,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憲成曰:‘吾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遂不合。
這段對話,被《明史紀事本末》放到了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之記事。據其語境“先是,國本論起”,另參黃宗羲《明儒學案》載“癸巳(1593年)內計”,可知當在前一年。其時王錫爵為首輔(即首席內閣大學士,相當於今天的國務院總理),顧憲成為考功司主事(屬吏部),後遷文選郎中,二人同殿稱臣,雖然官階懸殊,卻有對話機緣。
此處“天下”之涵義,被王錫爵誇大了,它並不同於顧炎武所言“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爾矣”之“天下”,據《明史紀事本末》所述,當知其具體所指,乃是“言者”,或曰輿論。“國本論起,言者皆以早建元良為請”,結果卻是“力請不允”。申時行、王錫爵雖婉轉調護,心中不免“以言者為多事”。顧憲成乃是“言者”的代表,故王錫爵會找他理論是非。然而王大人一開口便錯了,他不該把廟堂與天下對立開來,按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者,王之天下也,廟堂之天下也,豈能將廟堂從天下的版圖分割出來呢。哪怕事實如此,卻也不必明說。明說了,就淪為鄭州市規劃局副局長逯軍之流。逯軍曾反問記者:“你是準備替黨說話,還是準備替老百姓說話?”將黨與百姓分開,正如將廟堂與天下分開,無意之間泄露了天機,戳破了謊言。所以說,王錫爵這發言水平,這政治覺悟,換在今日,別說國務院總理,估計連一局之長都幹不長。
王錫爵這麼問,顧憲成隻能這麼答。為天下代言,為天地立心,本是他這種人一生之所係。王錫爵把天下的話語權往他身上推,他怎能不接?即使不推,他也要搶呢。萬曆二十二年,王錫爵退休,顧憲成因為議政觸怒龍顏而被削籍(革職),二人同時離朝,未來卻大不同。他們都回到江蘇的家鄉,王錫爵養老,顧憲成則迎來此生最輝煌的時刻。他是無錫人,無錫原有東林書院,始創於北宋,為程門四大弟子之一、被稱為龜山先生的楊時講道處(關於楊時,有兩個典故,一是“程門立雪”,他即雪中的主角;其二,楊時先後學於二程,待他學成歸去,程頤目送之,感慨曰:“吾道南矣!”),後廢。顧憲成與他的弟弟允成重修之,落成,偕同誌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等講學其中,聞風響附的士人之多,學舍竟容納不下。顧憲成說過:“官輦轂,誌不在君父,官封疆,誌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誌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所以他們在講習之餘,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由是東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明史·顧憲成傳》)用《明史紀事本末》的話說:“憲成講學,天下趨之。”這時他才真正支配起了“天下之是非”。
刀爾登先生有一名言:“事不宜以是非論者,十居七八。”若以政事而論,答案毋寧在十居八九。然而明朝——尤其是晚明——的士人,最喜歡談是非,他們的是非觀之強悍,常常促成他們殺身成仁,其實這倒是小節,有時他們為了是非,為了那“天下隻有一個是”,竟欲殺他人而成仁,由此誤了國事,才令人惋惜。此時之是非觀,已經嚴重狹隘化、僵硬化,以至東林黨人及其後裔批判朝局,不是為了是非而反對,而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他們自以為掌握了“天下之是非”,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質言之,他們就是是非,就是人世之法則,就是真理之化身。這種致命的自負,這種道德與理性的無限膨大,以是非善惡為界限,劃開了晚明朋黨政治的先河,自東林黨始,“其後更相傾軋,垂五十年”。明朝之亡,耽於是非者,其能免責乎?
《明史紀事本末》約成書於順治十五年(1658年)。此後,黃宗羲撰《明儒學案》(成書於康熙十五年即1676年),寫顧憲成行狀,關於這段是非之爭,另有一番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