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江(王錫爵)謂先生(顧憲成)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內閣所是,外論必以為非;內閣所非,外論必以為是。”先生曰:“外間亦有怪事。”婁江曰:“何也?”曰:“外論若是,內閣必以為非;外論所非,內閣必以為是。”相與笑而罷。
黃宗羲絕口不談“天下”,而稱“外論”,與內閣相應,姿態便平和多了。隻是,“相與笑而罷”恐怕不如“遂不合”更接近曆史真相。至少,王錫爵笑不出來。他晚年本有複起的機會,卻感於“言官方厲鋒氣”,上了一道密奏,建議萬曆皇帝將言官們的章奏一律留中不發,“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此語不小心被言官獲知,那還了得,“給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棟等論不已”。王錫爵東山再起的念想就此破碎。三年後,卒於家。
2011年7月31日
公論與私誼
楊度與黃興、梁啟超都是好朋友。楊度的家鄉是湖南湘潭,黃興的家鄉是湖南善化(今長沙縣),兩地相距不遠;他們不僅同齡同鄉,而且是留日同窗(東京弘文書院師範速成科);黃興與孫中山相識,介紹人正是楊度。這交情,不可謂不厚。然而楊度與梁啟超的交情,還要更勝一籌。1898年,這兩位當世最優秀的青年才俊初會於湖南時務學堂,一見麵便大打嘴仗;五年後的秋天,二人在日本重逢,終於言歸於好。此後唱和、合作不斷。楊度的名作《湖南少年歌》,梁啟超是第一讀者,且首發於梁氏主編的《新民叢報》。梁啟超給康有為寫信,盛讚楊度的才學與魅力,稱“數年來與弟子交極深”,請康有為以國士待之。
梁啟超主張改良,黃興主張革命,楊度傾向於哪一方呢?左右他都看不上,他高舉金鐵主義的旗幟,試圖開辟第三條道路。在改良與革命的夾縫之中,此路實在崎嶇。後來,楊度被清廷招攬,由在野而在朝,搖身一變,給王公大臣講起了憲政,如此,他便與黃興、梁啟超分道揚鑣,好在還談不上勢不兩立(因為楊度並非愛新覺羅家的忠犬)。供職於清廷期間,他曾上書執政者,請赦免並擢用梁啟超,且願以身家性命擔保,“倘啟超被赦之後,或有不利於國之為,惟乞皇上誅臣,以為臣子不忠之戒”。由此可見他與梁啟超之親密。
真正勢不兩立,要等到楊度效忠袁世凱之後。袁世凱與革命黨激鬥不息,楊度與黃興自然視對方為仇寇;待袁世凱複辟帝製,梁啟超挺身反袁,與楊度割袍斷義。楊度作《君憲救國論》,為短命的洪憲王朝吹鼓,梁啟超則作《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迎頭痛批,筆下如刀,不留分毫情麵。
這些劍拔弩張的衝突與糾葛,破壞了他們的交情嗎?籌安會成立不久,梁啟超致信楊度道:“吾人政見不同,今後不妨各行其是,既不敢以私廢公,但亦不必以公害私。”(李肖聃《星廬筆記》作“政見雖殊,交情不改。昔賢芳躅,吾豈敢忘?”)最後兩句,當是金石之言,擲地有聲。
私誼不妨公論,公論不妨私誼。再以蓋棺論定的挽聯為例。1916年10月31日,黃興英年早逝,楊度挽曰:
公誼不妨私,平日政見分馳,肝膽至今推摯友;
一身能敵萬,可惜霸才無命,死生從古困英雄。
上聯堪稱名句,寫盡了楊度與黃興的半生恩怨。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病逝於北京,楊度挽曰:
事業本尋常,成固欣然,敗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殺,我獨憐才。
這兩副挽聯,幾無虛辭,字字血淚,句句深情。盡管稱梁啟超“事業本尋常”,有些不合時宜,不為梁氏親友所喜,不過,此刻猶能直言,更可見楊度的倔脾氣,以及他對梁啟超的情感——唯有至交,方能如此坦蕩。這二人之間,誠可謂平生政見分歧——梁啟超死前,對中國共產黨及社會主義運動不乏質疑和批評,彼時楊度已經加入了中共——但是,梁啟超公開批判楊度,仍聲明“不必以公害私”;楊度在梁啟超亡後,仍為他“文章久零落”而抱不平。這才是無比真切的“公誼不妨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