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見分歧,卻相期無負平生。比起楊度與黃興、梁啟超的恩怨,胡適與陳獨秀的交誼,更值得大書特書。與友人談及此節,我開玩笑說,依陳獨秀的激烈、專橫與暴戾,他若上台執政,恐怕首要斬老友胡適之的頭顱祭旗。想來胡適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提醒陳獨秀“我們兩個老朋友,政治主張上盡管不同,事業上盡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為老朋友者,正因為你我腦子背後多少總還同有一點容忍異己的態度”——胡適措辭,一向留三分餘地,“多少總還同有一點”,言不由衷,對陳獨秀而言,也許一點也無。
陳獨秀與胡適是戰友,更是論敵。二人相識以來,作為論敵的時間,要長於作為戰友的時間。他們不僅打筆墨官司,甚至見麵都要吵架。1925年,胡適到上海治病,住在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孟鄒家(汪孟鄒是績溪人,與胡適是小同鄉,與陳獨秀是大同鄉)。據汪孟鄒的侄子汪原放回憶:“這位總書記有時會在夜間悄悄地來看望這位‘五四’時期的盟友。可是每次見麵,總是以兩人激烈的爭吵而告終。一個講社會主義好,另一個講資本主義好;一個講馬克思主義,另一個講實用主義,各不相讓。”有一天,又爭起來,陳獨秀說:“適之,你連帝國主義都不承認嗎?”胡適一下子站起來,氣急敗壞地用手杖在地板上篤篤敲著說:“仲甫,哪有帝國主義!哪有帝國主義!”接著,他又強忍怒氣說:“仲甫,我有事,你坐罷!”下樓去了。陳獨秀氣呼呼坐了好一會,也走了。但過不了幾天,陳獨秀會再來,重新挑起一場爭論。(見唐寶林《陳獨秀全傳》)這段軼事,堪比廢名與熊十力因爭論佛學而打架。
然而,朋友終歸是朋友。陳獨秀一生屢次入獄,胡適都不懼風險,積極營救。1933年11月,胡適路過南京,瑣事纏身,無暇探視正坐牢的陳獨秀,他深知老友的偏激性情,唯恐誤會,專函解釋此事:“此次過京,匆匆不能來省視吾兄,十分失望。兩個月後南下,當來奉看。”不曾想陳獨秀誤會依舊,在致汪原放的信中大發雷霆,“兄來函為老胡辯護,我深為驚異!你說他太忙,不錯,他很忙,我知道他在此期間即和一班達官貴人拜會吃酒,已經夠忙了……”並宣稱要與胡適絕交。這些氣話,反倒折射了他對胡適以及友誼的看重。這樣的誤會,最終一笑而過。
我最感念的一節,是在1949年4月14日深夜,從上海到美國的途中。倉皇辭廟日,垂淚對故國,胡適仍不忘七年前去世的陳獨秀,為其遺著作序,為其晚年的政治與思想轉向正名,指出陳獨秀重申“反對黨派之自由”,“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的生死關頭”。此時,他們終於不再政見分歧,而重回同道。同心若金,攻錯若石,肝膽相照,恩仇快意,前賢風範,令人心折。
百年彈指一揮間,追古而思今,公私依然纏繞如絲。私誼不妨公論,公論不妨私誼,這十二漢字,不難寫,卻難做。因為,這不僅需要見識,更需要氣度與格局。
2012年11月28日
在魯迅與胡適之前
辯證法與二元思維,雖非中國的特產,然而在中國的流毒,似遠較他國為烈。所謂二元思維,即非黑即白、非善即惡,非對即錯、非好即壞、非此即彼、非友即敵、非忠即奸、非先進即落後,非進步即反動……羅列下去,不知盡頭。質言之,在二元思維治下,仿佛世間萬物,都可二分,於是我們常常看見,兩個原本不是針鋒相對、甚至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被納入二元的狹隘選項,硬生生逼成了敵手,如魚與熊掌,你隻能擇取其一。最鮮明的案例,莫過於魯迅與胡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