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4日
補記:
前麵談公論與私誼,魯迅對胡適,無論公私,哪怕不是視其為敵人,卻不大願意當他作朋友;胡適對魯迅,則是另一種態度,1929年9月4日,胡適致信周作人,其中道:“生平對於君家昆弟,隻有最誠意的敬愛,種種疏隔和人事變遷,此意始終不減分毫。相去雖遠,相期至深。此次來書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願望,歡喜之至,至於悲酸。此是真情,想能見信。”歡喜與悲酸背後,深藏幾多故事。
1936年11月18日,蘇雪林在致胡適、蔡元培的信中,罵魯迅是“刻毒殘酷的刀筆吏,陰險無比、人格卑汙又無比的小人”,其時魯迅已經去世。胡適回信,嚴肅批評蘇,說:“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的早年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
2013年1月31日
風雲守道
賀麟是徐梵澄的摯友,再加上馮至,作為留學生的他們相識於德國,終身莫逆。所以在揚之水的日記當中,徐梵澄常常向她談及賀麟。梵澄先生對賀氏有一個意味深長的評語,叫“風雲守道”,有風雲之氣,但仍守道;他自己隻是守道而已。“守道”不難理解,他們都是知識人與哲人,道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風雲”何解呢,可觀這段對話:
徐:賀麟是有風雲之氣的。
揚:那麼先生也是有的了?
徐:我可沒有,我隻有浩然之氣。
揚:那魯迅先生有。
徐:對,那是大大的風雲之氣。
——拉上了魯迅,“風雲”就不單是經世與事功,而接近於“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聖王氣象。
徐梵澄還對比賀麟與自身:賀不甘寂寞,而我,甘於寂寞。這正是風雲之氣與浩然之氣的差異。
1992年,賀麟逝後,揚之水訪徐梵澄,請他寫一篇紀念文章。他沉吟半晌,搖頭拒絕,說有一事對不起賀麟。據其回憶,1940年,賀麟與蔣介石結緣,他是推手之一。本來蔣複璁先找他,欲引薦給陳布雷,他堅辭,說你可以去找賀麟。後來賀麟被蔣介石接見,並拿到資金,成立了中國哲學會西洋哲學名著編譯委員會。
徐梵澄實在不必為此耿耿,假如賀麟像他一樣,淡泊而有浩然之氣,權力者的召喚則不足讓他心動;反之,像賀麟這樣不甘寂寞而有風雲之氣,即令不由徐梵澄推薦,他登龍門,卻是遲早之事。
這些文字,本是三年前讀《梵澄先生》的感想,今日翻出來,正緣於賀麟的一本書。此書初版即大名鼎鼎的《當代中國哲學》(1945年),後經刪削,新版更名為《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1989年)。這次收入賀麟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編者有心,將兩版的重要差異一一標出,放進腳注與附錄。由此對比,正可窺見賀麟在1949年前後的思想變遷。
相比舊版,新版最大的改動是刪去了論蔣介石“力行哲學”,增補了關於辯證唯物論和毛澤東《實踐論》的論述。1945年賀麟寫此書之時,所秉持的立場是陸王心學,屬於唯心論一脈,唯物論與實踐論自然難入他的法眼。然而,一本論當代哲學的書,論康有為、章太炎、歐陽竟無、梁漱溟、熊十力等哲人與學者的書,將孫中山、蔣介石納入其中,對《孫文學說》、“力行哲學”的讚美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則不免令人玩味賀麟的居心。
後人極力為賀麟辯解,稱他為蔣介石召見,借調到中央政治學校講學半年,雖得“禦用學者”的惡諡,卻未喪失學者的本分;並引書信為據,證實他對缺乏民主精神的國共兩黨均有批評。我願意接受這一事實,然而我們同樣不能否認《當代中國哲學》所呈現的更冰冷的事實:將孫中山尤其是蔣介石納入一本論時代哲學的書中,實有政治諂媚之嫌。推想時人讀“知難行易說與力行哲學”一節,其心思大抵如我們在大學上政治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