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讀史識小錄(2)(3 / 3)

舒蕪筆下寫到此節,毫不留情:“賀麟先生更不超然,蔣介石提倡什麼‘力行哲學’,很淺陋的一種法西斯哲學,學術界隻有賀麟先生一人為之叫好,乃為蔣介石所賞,請他到中央政校講‘三民主義辯證法’,此為我所親見親知。”

這是否能用“風雲守道”來解釋呢?所謂風雲之氣,“雲從龍”正是其中一義。問題在於,若一味追逐風雲,還如何守道?

這新版,除了刪蔣介石,賀麟還刪去了舊版對馬克思的不敬之詞,譬如說馬克思隻是應用現成的方法,沒有創新發明,在哲學史上的地位,便遠遜於黑格爾。“若把辯證法看成一把刀,那麼黑格爾用之剖解髒腑,馬克思用之割治外症……讀馬克思的著作對於辯證法的學習,並無多大幫助。”這其實是十分精辟的見解,可惜不容於新版,不容於從唯心論轉向唯物論、八十歲申請入黨的賀麟。

賀麟有言:“越是你最心愛的,便越是讓你傷心。”我讀《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讀到刪削之處,寒光凜然,便想起這句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最後抄一段徐梵澄論馮友蘭。在梵澄先生看來,馮友蘭一貫阿世,先為蔣介石捧場,後為“四人幫”捧場。後來寫《三鬆堂自序》誠懇檢討。“那更不必,要就不做,做了,又何必去檢討?總是不甘寂寞罷了。”——抄在這裏,似乎不是題外話。

2012年9月27日

《治史三書》

老實說,我第一次讀《治史三書》,浮光掠影,一目十行,遂草率判定這是一本平庸之作。以至於此書被束之高閣,達五年之久。去年讀胡文輝《現代學人點將錄》,胡氏月旦時賢,持論極苛,卻擬嚴耕望為天微星九紋龍史進,當是極高的評價;此外,還屢引嚴耕望之語,臧否其他學人。於是我重新翻出這本塵灰滿麵的《治史三書》,去年底讀一過,而今再讀一過,才漸漸讀出它的好。

嚴耕望是錢穆的弟子,不過其作文全無乃師遺風。錢穆才大如海,筆下汪洋恣肆,萬夫莫當,對讀者而言,有如山風海雨撲麵而來。嚴耕望以學識而非才情見長,他寫文章,一板一眼,如老匠刻印,字字見骨,不尚虛言,不事雕琢,這是史語所的風格。從這個意義上講,嚴耕望可謂錢穆的不肖弟子——錢穆說過:“曆史學有兩隻腳,一隻腳是曆史地理,一隻腳就是製度。中國曆史內容豐富,講的人常可各憑才智,自由發揮;隻有製度與地理兩門學問都很專門,而且具體,不能隨便講。但這兩門學問卻是曆史學的骨幹,要通史學,首先要懂這兩門學問,然後自己的史學才有鞏固的基礎。”這兩隻腳,對錢穆而言,隻借以站穩而已,並非他學問的主體;對嚴耕望而言,則是他學問的全部——其師弟餘英時則傳承了錢穆的衣缽。

嚴耕望與餘英時都是安徽人。有一說法,百年安徽(從1900年算起,胡適不在其列),三大史家:嚴耕望(桐城)、唐德剛(合肥)、餘英時(潛山)。這三人,正好代表了三條治史路線。單論寫法,唐德剛最通俗,嚴耕望最專業,餘英時介於兩者之間,雅俗共賞。嚴、餘都評過他們的老師錢穆,嚴耕望認為,錢穆的研究重心是學術思想史,就此道而言,弟子輩中,餘英時最為傑出。嚴所擅長的製度與曆史地理研究,隻是錢穆之學的旁支。餘英時曾問錢穆,門下學生,最欣賞誰;錢穆答:嚴耕望。做學問可以有門戶,卻不可有門戶之見,在這一點上,錢穆堪為楷模。

古人雲,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錢穆與嚴耕望這一對師徒,雖然奔走在分岔路上,卻無爭競之心,反而相砥礪如初。嚴耕望的性情,偏於樸拙,為學如此,為文亦然。唯獨寫到錢穆,筆端的情感與鋒芒便不可抑製,溢出了《治史三書》的紙麵。平生風誼兼師友,先賢風範,令人慨歎。這大抵可以作為我們閱讀《治史三書》的一個理由。

2012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