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麵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傭工),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對道士的尊稱,也指寺廟中管香火、做雜務的人)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麼!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麼要緊?隻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隻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局(原指狹隘、拘泥,引申為逼迫)不過,隻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凶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隻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來到集上,見範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滿臉汙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範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揚州土語,指稱說謊話騙人)”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灣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範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範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範進一麵自綰(wǎn,挽成結)了頭發,一麵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麵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範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麵。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範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夠你賞人。”範進又謝了鄰居。
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麵的管家,手裏拿著一個大紅全帖(古代拜客的帖子分單帖和全帖。單幅的叫單帖,橫闊於十倍單帖且能折疊成冊的叫全帖。用全帖表示敬重之意)飛跑了進來道:“張老爺來拜新中的範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範進迎了出去,隻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員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範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對有世交的平輩人的客氣稱呼)同在桑梓(代稱故鄉),一向有失親近。”範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隻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明清科舉考試中尊稱批閱和推薦自己考卷的同考官)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範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麵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賀禮)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對地方官的習稱)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幹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範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範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範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攥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範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裏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隻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範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
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範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dí,發髻)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顏色深黑而微紅)緞套,官綠(純正的綠色)的緞裙,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麼不是!豈但這些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省人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從秀才中選拔到國子監肄業的人),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