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牛浦郎在追求功名富貴的路途中不像匡超人有人提攜、被人賞識,他孤軍奮戰,這愈發促使他加緊完成名利大業。牛布衣死後,知道底細的老和尚也上京去了,牛浦郎就公然冒充牛布衣,並得到了一次與老爺董瑛相與的機會。這次冒充名士的預演居然不露一絲破綻,足見牛浦郎之巧詐。
卜家兄弟老實本分,待牛浦郎不薄。為了迎接董老爺的到來,牛浦郎刻意抬高自己身份,讓卜家兄弟充當仆人。可惡的是,自以為沾了一絲讀書人氣的牛浦郎居然用真正老爺的口吻訓斥兩位舅爺:“明日向董老爺說,拿帖子送到蕪湖縣先打一頓板子”,還用上等人對下等人的輕蔑語氣嘲笑兩位舅爺。身為一介平民的牛浦郎滿心對平民世界的不屑與輕視,其豔羨功名富貴的醜陋心理畢現無遺。牛浦郎和兩位舅爺鬧翻,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置新婚妻子於不顧,可見其冷酷無情。
牛浦郎出走,故事重心轉向牛玉圃。牛浦郎做事總是賊頭賊腦,連看牛玉圃也是從板縫偷眼張望,顯出其為人之陰暗。所謂臭味相投,沆瀣一氣。牛浦郎的乖覺令牛玉圃大為受用,二人竟認祖聯宗,以叔祖、侄孫相稱。
《儒林外史》中的名士千姿百態,他們的求名之道各有不同,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自吹。牛玉圃即是自我標榜的典型。他吹牛張口就來,非常習慣。吹牛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的精神需要。他不分對象,胡吹一通,讓初次相識的牛浦郎大開眼界。牛浦郎畢竟是小門小戶,沒見過世麵。他跟著牛玉圃去拜訪鹽商萬雪齋,屢次出乖露醜,牛玉圃惱其上不得台麵,將其責怪一通,卻不知,他已無形中得罪了小人。
話說卜老爹睡在床上親自看見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兩個兒子、媳婦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幾句遺言,又把方才看見勾批的話說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送終)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兩個兒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來穿上。穿著衣服,他口裏自言自語道:“且喜我和我親家是一票,他是頭一個,我是末一個。他已是去得遠了,我要趕上他去。”說著,把身子一掙,一頭倒在枕頭上。兩個兒子都扯不住,忙看時已沒了氣了。後事都是現成的,少不得修齋理七,報喪開吊,都是牛浦陪客。
這牛浦也就有幾個念書的人和他相與,乘著人亂也夾七夾八的來往。初時,卜家也還覺得新色(新奇,新鮮)。後來,見來的回數多了,一個生意人家隻見這些“之乎者也”的人來講呆話,覺得可厭,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裏,庵門鎖著。開了門隻見一張帖子掉在地下,上麵許多字,是從門縫裏送進來的。拾起一看,上麵寫道:“小弟董瑛在京師會試,於馮琢庵年兄處,得讀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識荊(初次見麵或結識)。奉訪尊寓不值(不遇),不勝悵悵!明早幸駕少留片刻,以便趨教。至禱!至禱!”看畢知道是訪那個牛布衣的。但見帖子上有“渴欲識荊”的話,是不曾會過,“何不就認作牛布衣和他相會?”又想道:“他說在京會試,定然是一位老爺。且叫他竟到卜家來會我,嚇他一嚇卜家弟兄兩個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裏取紙筆寫了一個帖子,說道:“牛布衣近日館於舍親卜宅,尊客過問,可至浮橋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寫畢帶了出來,鎖好了門,貼在門上。
回家向卜誠、卜信說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爺來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們不好輕慢。如今要借重大爺,明日早晨把客座(客廳)裏收拾幹淨了,還要借重二爺,捧出兩杯茶來。這都是大家臉上有光輝的事,須幫襯一幫襯。”卜家弟兄兩個,聽見有官來拜,也覺得喜出望外,一齊應諾了。第二日清早,卜誠起來掃了客堂裏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簷下,取六張椅子對麵放著,叫渾家生起炭爐子煨出一壺茶來,尋了一個捧盤、兩個茶杯、兩張茶匙,又剝了四個圓眼(即桂圓),一杯裏放兩個,伺候停當。
直到早飯時候,一個青衣人手持紅帖一路問了來,道:“這裏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爺來拜。”卜誠道:“在這裏。”接了帖飛跑進來說。牛浦迎了出去,見轎子已落在門首。董孝廉下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淺藍色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須,白淨麵皮;約有三十多歲光景。進來行了禮分賓主坐下。董孝廉先開口道:“久仰大名,又讀佳作,想慕之極!隻疑先生老師宿學(積學之士),原來還這般青年,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亂筆墨,蒙老先生同馮琢翁過獎,抱愧實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兩杯茶從上麵走下來,送與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間。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價(在客人麵前稱自己的仆人)村野之人不知禮體,老先生休要見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計論!”卜信聽見這話,頸膊子都飛紅了,接了茶盤骨都著嘴進去。牛浦又問道:“老先生此番駕往何處?”董孝廉道:“弟已授職縣令,今發來應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兩次奉訪。今既已接教過,今晚即要開船赴蘇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誼,也不曾盡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們文章氣誼,何必拘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請教。”說罷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說道:“晚生即刻就來船上奉送。”董孝廉道:“這倒也不敢勞了,隻怕弟一出去船就要開,不得奉候。”當下打躬作別,牛浦送到門外,上轎去了。
牛浦送了回來,卜信氣得臉通紅,迎著他,一頓數說道:“牛姑爺,我至不濟也是你的舅丈人、長親!你叫我捧茶去,這是沒奈何,也罷了。怎麼當著董老爺臊我?這是那裏來的話!”牛浦道:“但凡官府來拜,規矩是該換三遍茶。你隻送了一遍就不見了。我不說你也罷了,你還來問我這些話,這也可笑!”卜誠道:“姑爺,不是這樣說。雖則我家老二捧茶不該從上頭往下走,你也不該就在董老爺跟前灑出來!不惹的董老爺笑?”牛浦道:“董老爺看見了你這兩個灰撲撲的人也就夠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錯了才笑!”卜信道:“我們生意人家也不要這老爺們來走動!沒有多借了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說一個大膽的話,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個老爺走進這屋裏來。”卜誠道:“沒的扯淡!就算你相與老爺,你到底不是個老爺!”牛浦道:“憑你向那個說去!還是坐著同老爺打躬作揖的好,還是捧茶給老爺吃,走錯路,惹老爺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惡心!我家也不希罕這樣老爺!”牛浦道:“不希罕麼?明日向董老爺說,拿帖子送到蕪湖縣先打一頓板子!”兩個人一齊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養活你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縣裏去講講,看是打那個的板子!”牛浦道:“那個怕你!就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