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認祖孫玉圃聯宗愛交遊雪齋留客(2 / 3)

當下兩人把牛浦扯著,扯到縣門口。知縣才發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即照壁,門外正對大門以作屏障的牆壁)前,恰好遇著郭鐵筆走來問其所以。卜誠道:“郭先生,自古‘一鬥米養個恩人,一石米養個仇人’,這是我們養他的不是了!”郭鐵筆也著實說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長幼,自然之理。這話卻行不得!但至親間見官也不雅相。”當下扯到茶館裏,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誠道:“牛姑爺,倒也不是這樣說!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裏人口多,我弟兄兩個招攬不來。難得當著郭先生在此,我們把這話說一說,外甥女少不的是我們養著,牛姑爺也該自己做出一個主意來,隻管不尷不尬住著也不是事。”牛浦道:“你為這話麼?這話倒容易。我從今日就搬了行李出來自己過日,不纏擾你們就是了。”當下吃完茶,勸開這一場鬧,三人又謝郭鐵筆。郭鐵筆別過去了。卜誠、卜信回家。

牛浦賭氣,來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裏來住。沒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鐃、鈸、叮當都當了。閑著無事,去望望郭鐵筆。鐵筆不在店裏,櫃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縉紳》賣。牛浦揭開一看,看見淮安府安東縣新補的知縣董瑛,字彥芳,浙江仁和人。說道:“是了!我何不尋他去?”忙走到庵裏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爐、一架磬拿去當了二兩多銀子。也不到卜家告說,竟搭了江船。

恰好遇順風,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磯。要搭揚州船,來到一個飯店裏。店主人說道:“今日頭船已經開了,沒有船,隻好住一夜明日午後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門,見江沿上係著一隻大船,問店主人道:“這隻船可開的?”店主人笑道:“這隻船,你怎上的起?要等個大老官來包了才走哩!”說罷走了進來,走堂的(舊稱茶館、飯館、旅館等處的應酬招待人員)拿了一雙筷子、兩個小菜碟,又是一碟臘豬頭肉、一碟子蘆蒿炒豆腐幹、一碗湯、一大碗飯,一齊搬上來。牛浦問:“這菜和飯是怎算?”走堂的道:“飯是二厘一碗,葷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這菜和飯都吃了,又走出店門。隻見江沿上歇著一乘轎、三擔行李、四個長隨,那轎裏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夾綢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紙扇,花白胡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一雙刺蝟眼,兩個鸛骨腮。那人走出轎來,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揚州鹽院太老爺那裏去說話的,你們小心伺候!我到揚州另外賞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縣重處!”船家唯唯連聲,搭扶手請上了船。船家都幫著搬行李。

正搬得熱鬧,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著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搖手叫他不要則聲,把他安在煙篷底下坐。牛浦見他們眾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長隨在艙裏拿出“兩淮公務”的燈籠來掛在艙口。叫船家把爐銚拿出來,在船頭上生起火來,煨了一壺茶送進艙去。天色已黑,點起燈籠來。四個長隨都到後船來辦盤子,爐子上頓酒。料理停當都捧到中艙裏,點起一隻紅蠟燭來。牛浦偷眼在板縫裏張那人時,對了蠟燭,桌上擺著四盤菜,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按著一本書,在那裏點頭細看。看了一回,拿進飯去吃了。少頃吹燈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

是夜東北風緊,三更時分瀟瀟颯颯的下起細雨。那煙篷蘆席上漏下水來,牛浦翻身打滾的睡不著。到五更天,隻聽得艙裏叫道:“船家,為甚麼不開船?”船家道:“這大呆的(極大的)頂頭風,前頭就是黃天蕩,昨晚一號幾十隻船都灣在這裏,那一個敢開?”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燒起臉水送進艙去。長隨們都到後艙來洗臉。候著他們洗完,也遞過一盆水與牛浦洗了。隻見兩個長隨打傘上岸去了,一個長隨取了一隻金華火腿,在船邊上向著港裏洗。洗了一會,那兩個長隨買了一尾時魚、一隻燒鴨、一方肉和些鮮筍、芹菜,一齊拿上船來。船家量米煮飯,幾個長隨過來收拾這幾樣肴饌。整治停當裝做四大盤,又燙了一壺酒,捧進艙去與那人吃早飯。吃過剩下的,四個長隨拿到船後板上齊坐著吃了一會。吃畢打抹船板幹淨,才是船家在煙篷底下取出一碟蘿卜幹和一碗飯與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雖略止了些,風卻不曾住。到晌午時分,那人把艙後開了一扇板,一眼看見牛浦,問道:“這是甚麼人?”船家陪著笑臉說道:“這是小的們帶的一分酒資。”那人道:“你這位少年,何不進艙來坐坐?”牛浦巴不得這一聲,連忙從後麵鑽進艙來,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舉手道:“船艙裏窄,不必行這個禮。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問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麼,姓牛名瑤,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麼?”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來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說完,便接著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州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隻叫我做叔公罷了。”牛浦聽了這話也覺愕然,因見他如此體麵不敢違拗。因問道:“叔公此番到揚,有甚麼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瞞你說,我八轎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那個不要我到他衙門裏去?我是懶出門。而今在這東家萬雪齋家,也不是甚麼要緊的人。他圖我相與的官府多,有些聲勢,每年請我在這裏,送我幾百兩銀留我代筆。代筆也隻是個名色。我也不奈煩住在他家那個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宮住。你如今既認了我,我自有用的著你處。”當下向船家道:“把他的行李拿進艙來,船錢也在我這裏算。”船家道:“老爺又認著了一個本家,要多賞小的們幾個酒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