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回著力刻畫沈瓊枝這一女性形象。沈瓊枝一出場就有些怪異之舉,其行徑頗不類當日之女子。
在封建社會裏,男尊女卑,封建婚姻製度和經濟製度直接導致了男女的不平等。封建婚姻製度認可一夫多妻製,它規定在婚姻關係中,男子是不可改變的因素,女子卻是可改變的:或為妻,或為妾。沈瓊枝不甘心淪為妾,於是她反抗封建婚姻的戰場就在鹽商宋為富家裏拉開了大幕。我們的鬥戰士以雄赳赳、氣昂昂的高姿態亮相了。沈瓊枝的反抗出人意表,她和宋為富打官司輸了,方寸不亂,氣定神閑地“將他那房裏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真珠首飾打了一個包袱……從後門走了”。其舉止頗有唐傳奇中的俠女風範。
衝破羅網後的沈瓊枝隻身來到南京,並在城裏大貼廣告,以掙錢生活。於是,她和寓居南京的名士們有了交集。杜少卿對沈瓊枝的人格與才情大加讚賞,“無論他是怎樣,果真能做詩文,這也就難得了”,“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但是武書在見過沈瓊枝後,又得出如下結論:“我看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卻怕是負氣鬥狠逃了出來的。”果不其然,沈瓊枝與宋為富“鬥狠”之後,又與惡少、差人“鬥狠”。走出閨房天地的沈瓊枝沉浸在女俠的自我感覺中,刻意用俠女的模式來重塑自己的生活。隻是她的弄俠使氣於人於己都無益,反讓人覺得滑稽。
小說以沈瓊枝大膽抗爭的性格為基礎,塑造了一個以俠女自居、試圖征服社會卻反被社會征服的可笑複可敬的人物,融悲劇性與喜劇性於一體。
話說南京城裏每年四月半後,秦淮景致漸漸好了。那外江(舊指長江以南)的船,都下掉了樓子換上涼篷,撐了進來。船艙中間,放一張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擺著宜興沙壺,極細的成窯、宣窯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遊船的,備了酒和肴饌及果碟到這河裏來遊;就是走路的人(此指船客)也買幾個錢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兩盞明角燈,一來一往,映著河裏上下明亮。自文德橋至利涉橋、東水關,夜夜笙歌不絕。又有那些遊人買了水老鼠花在河內放,那水花直站在河裏,放出來就和一樹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時才歇。
國子監的武書是四月盡間生辰,他家中窮,請不起客。杜少卿備了一席果碟,沽幾斤酒,叫了一隻小涼篷船和武書在河裏遊遊。清早請了武書來在河房裏吃了飯,開了水門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淡冷處走走。”叫船家一路蕩到進香河,又蕩了回來,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時候,兩人都微微醉了。蕩到利涉橋,上岸走走,見馬頭上貼著一個招牌,上寫道:“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江南繡品的通稱),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武書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裏,偏有許多奇事!這些地方都是開私門(做暗娼)的女人住。這女人眼見的也是私門了,卻掛起一個招牌來,豈不可笑!”杜少卿道:“這樣的事我們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
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來,二人吃著閑談。過了一回,回頭看見一輪明月升上來,照得滿船雪亮。船就一直蕩上去,到了月牙池,見許多遊船在那裏放花炮。內有一隻大船掛著四盞明角燈,鋪著涼簟(diàn,竹席)子,在船上中間擺了一席。上麵坐著兩個客;下麵主位上坐著一位,頭戴方巾,身穿白紗直裰,腳下涼鞋,黃瘦麵龐,清清疏疏三綹白須;橫頭坐著一個少年,白淨麵皮,微微幾根胡子,眼張失落,在船上兩邊看女人。這小船走近大船跟前,杜少卿同武書認得那兩個客,一個是盧信侯,一個是莊紹光,卻認不得那兩個人。莊紹光看見二人,立起身來道:“少卿兄,你請過來坐!”杜少卿同武書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見禮,便問:“尊姓?”莊紹光道:“此位是天長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長杜先生,當初有一位做贛州太守的可是貴本家?”杜少卿驚道:“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與尊大人終日相聚。敘祖親,尊翁還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莊濯江表叔麼?”那主人道:“豈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當年年幼不曾會過,今幸會見表叔。失敬了!”從新同莊濯江敘了禮。武書問莊紹光道:“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貴族?”莊征君笑道:“這還是舍侄,卻是先君受業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別了四十年。近日才從淮揚來。”武書又問:“此位?”莊濯江道:“這便是小兒。”也過來見了禮,齊坐下。
莊濯江叫從新拿上新鮮酒來奉與諸位吃。莊濯江就問:“少卿兄幾時來的?寓在那裏?”莊紹光道:“他已經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現在這河房裏。”莊濯江驚道:“尊府大家,園亭花木甲於江北,為甚麼肯搬在這裏?”莊紹光便把少卿豪舉,而今黃金已隨手而盡略說了幾句。莊濯江不勝歎息,說道:“還記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廣,烏衣韋四先生寄了一封書子與我,說他酒量越發大了,二十年來竟不得一回慟醉,隻有在天長賜書樓,吃了一壇九年的陳酒,醉了一夜,心裏快暢的緊,所以三千裏外寄信告訴我。我彼時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說起來想必是少卿兄無疑了。”武書道:“除了他,誰人肯做這一個雅東?”杜少卿道:“韋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莊濯江道:“這是我髫年(幼年。髫,tiáo)的相與了。尊大人少時,無人不敬仰,是當代第一位賢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還如在目前。”盧信侯又同武書談到泰伯祠大祭的事。莊濯江拍膝嗟歎道:“這樣盛典,可惜來遲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將來也要怎的尋一件大事,屈諸位先生大家會一會,我就有趣了。”
當下四五人談心話舊一直飲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見那河裏燈火闌珊,笙歌漸歇,耳邊忽聽得玉簫一聲。眾人道:“我們各自分手罷。”武書也上了岸去。莊濯江雖年老,事莊紹光極是有禮。當下,杜少卿在河房前過,上去回家。莊濯江在船上,一路送莊紹光到北門橋,還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燈籠,同盧信侯送到莊紹光家方才回去。莊紹光留盧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舊同往湖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