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中間,餘大先生說起要尋地葬父母的話。遲衡山道:“先生,隻要地下幹暖,無風無蟻,得安先人,足矣!那些發富發貴的話,都聽不得!”餘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這一件事。人家因尋地艱難,每每擔誤著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卻不曾究心於此道。請問二位先生:這郭璞之說是怎麼個源流?”遲衡山歎道:“自塚人(古代管理墓葬的官)墓地之官不設,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於龍穴、沙水(均為風水術語。龍穴,安墳的最佳地點;沙水,墓地前後的地勢)之說,自心裏要想發達,不知已墮於大逆不道。”餘大先生驚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遲衡山道:“有一首詩,念與先生聽:‘氣散風衝那可居,先生埋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猶信《葬書》!’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詩。小弟最恨而今術士托於郭璞之說,動輒便說:‘這地可發鼎甲,可出狀元。’請教先生:狀元官號始於唐朝,郭璞晉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號,就先立一法,說是個甚麼樣的地,就出這一件東西?這可笑的緊!若說古人封拜(拜官授爵),都在地理上看得出來,試問淮陰葬母,行營高敞地,而淮陰王侯之貴,不免三族之誅,這地是凶是吉?更可笑這些俗人說,本朝孝陵(即明孝陵,朱元璋的陵墓),乃青田(明代開國功勳劉基。因他是浙江青田人,故稱)先生所擇之地。青田命世大賢,敷布兵、農、禮、樂,日不暇給,何得有閑工夫做到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時,萬年吉地,自有術士辦理,與青田甚麼相幹?”
餘大先生道:“先生,你這一番議論,真可謂之發蒙振聵。”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絲不錯。前年我這城中有一件奇事,說與諸位先生聽。”餘大先生道:“願聞,願聞。”武正字道:“便是我這裏下浮橋地方施家巷裏施禦史家。”遲衡山道:“施禦史家的事我也略聞,不知其詳。”武正字道:“施禦史昆玉(稱他人兄弟的敬詞)二位。施二先生說乃兄中了進士,他不曾中,都是太夫人的地葬的不好,隻發大房不發二房。因養了一個風水先生在家裏終日商議遷墳。施禦史道:‘已葬久了,恐怕遷不得。’哭著下拜求他。他斷然要遷。那風水又拿話嚇他,說:‘若是不遷,二房不但不做官,還要瞎眼。’他越發慌了,托這風水到處尋地。家裏養著一個風水,外麵又相與了多少風水。這風水尋著一個地,叫那些風水來複。那曉得風水的講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沒有一個相同的。但尋著一塊地,就被人複了說:‘用不得。’家裏住的風水急了,又獻了一塊地。便在那新地左邊買通了一個親戚來說,夜裏夢見老太太鳳冠霞帔,指著這地與他看,要葬在這裏。因這一塊地是老太太自己尋的,所以別的風水才複不掉,便把母親硬遷來葬。到遷墳的那日,施禦史弟兄兩位跪在那裏。才掘開墳看見了棺木,墳裏便是一股熱氣直衝出來,衝到二先生眼上,登時就把兩隻眼瞎了。二先生越發信這風水竟是個現在的活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後來重謝了他好幾百兩銀子。”
餘大先生道:“我們那邊也極喜講究的遷葬。少卿,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還有一句直捷的話:這事朝廷該立一個法子。但凡人家要遷葬,叫他到有司衙門遞個呈紙,風水具了甘結:棺材上有幾尺水、幾鬥幾升蟻。等開了說得不錯,就罷了;如說有水、有蟻,挖開了不是,即於挖的時候,帶一個劊子手,一刀把這奴才的狗頭斫下來。那要遷墳的,就依子孫謀殺祖父的律,立刻淩遲處死。此風或可少息了。”餘有達、遲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齊拍手道:“說的暢快!說的暢快!拿大杯來吃酒!”
又吃了一會,餘大先生談到湯家請他做館的一段話,說了一遍,笑道:“武夫可見不過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過的!”因把蕭雲仙的事細細說了。對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來與餘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來。餘大先生打開,看了圖和虞博士幾個人的詩。看畢乘著酒興,依韻各和了一首。三人極口稱讚,當下吃了半夜酒。
一連住了三日。那一日有一個五河鄉裏賣鴨的人拿了一封家信來,說是餘二老爹帶與餘大老爹的。餘大先生拆開一看,麵如土色。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兄弟和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見同聲之誼。畢竟書子裏說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