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吃完了茶,餘大先生進館去了。姚五爺起身道:“我去走走再來。”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該說在彭老二家吃了飯出來的了!”姚五爺笑道:“今日我在這裏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說在別處。”笑著去了。
姚五爺去了一時,又走回來,說道:“老華,廳上有個客來拜你。說是在府裏太尊衙門裏出來的,在廳上坐著哩。你快出去會他!”虞華軒道:“我並沒有這個相與,是那裏來的?”正疑惑間,門上傳進帖子來:“年家眷同學教弟季萑頓首拜”。虞華軒出到廳上迎接。季葦蕭進來,作揖坐下,拿出一封書子遞過來,說道:“小弟在京師,因同敝東家來貴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書專候先生。今日得見雅範,實為深幸。”虞華軒接過書子,拆開從頭看了,說道:“先生與我敝府厲公祖是舊交?”季葦蕭道:“厲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門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華軒道:“先生因甚公事下縣來?”季葦蕭道:“此處無外人,可以奉告。厲太尊因貴縣當鋪戥子太重,剝削小民,所以托弟下來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華軒將椅子挪近季葦蕭跟前低言道:“這是太公祖極大的仁政!敝縣別的當鋪原也不敢如此,隻有仁昌、仁大方家這兩個典鋪,他又是鄉紳,又是鹽典,又同府、縣官相與的極好,所以無所不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這個弊,隻要除這兩家。況太公祖堂堂太守,何必要同這樣人相與?此說隻可放在先生心裏,卻不可漏泄說是小弟說的。”季葦蕭道:“這都領教了。”虞華軒又道:“蒙先生賜顧,本該備個小酌,奉屈一談,一來恐怕褻尊,二來小地方耳目眾多。明日備個菲酌(薄酒,對自己所設酒席的謙稱),送到尊寓,萬勿見卻。”季葦蕭道:“這也不敢當。”說罷作別去了。
虞華軒走進書房來,姚五爺迎著問道:“可是太尊那裏來的?”虞華軒道:“怎麼不是!”姚五爺搖著頭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華,這倒也不錯。果然是太尊裏麵的人?太尊同你不密邇。同太尊密邇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們二位。我聽見這人來,正在這裏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門裏的人,他下縣來不先到他們家去,倒有個先來拜你老哥的?這個話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麼光棍,打著太尊的旗號到處來騙人的錢,你不要上他的當!”虞華軒道:“也不見得這人不曾去拜他們。”姚五爺笑道:“一定沒有拜。若拜了他們怎肯還來拜你?”虞華軒道:“難道是太尊叫他來拜我的?是天長杜慎卿表兄,在京裏寫書子給他來的。這人是有名的季葦蕭。”唐二棒椎搖手道:“這話更不然!季葦蕭是定梨園榜的名士。他既是名士,京裏一定在翰林院衙門裏走動。況且,天長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個人,豈有個他出京來帶了杜慎老的書子來給你,不帶彭老四的書子來給他家的?這人一定不是季葦蕭。”虞華軒道:“是不是罷了,隻管講他怎的!”便罵小廝:“酒席為甚麼到此時還不停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酒席已經停當了。”
一個小廝掮了被囊行李進來,說:“鄉裏成老爹到了。”隻見一人,方巾,藍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須,酒糟臉,進來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請先生,我撞著來吃喜酒。”虞華軒叫小廝拿水來,給成老爹洗臉,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黃泥,一同邀到廳上。
擺上酒來,餘大先生首席,眾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廳上,點起一對料絲燈來,還是虞華軒曾祖尚書公在武英殿禦賜之物,今已六十餘年,猶然簇新。餘大先生道:“自古說,‘故家喬木(意即世族大家中的人才、器物必定出眾)’,果然不差。就如尊府這燈,我縣裏沒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氣勢!我是親眼看見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說別的,府裏太尊、縣裏王公都同他們是一個人,時時有內裏幕賓相公,到他家來說要緊的話。百姓怎的不怕他。像這內裏幕賓相公,再不肯到別人家去。”唐二棒椎道:“這些時,可有幕賓相公來?”成老爹道:“現有一個姓吉的吉相公下來訪事,住在寶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請了家去陪著。三個人進了書房門,講了一天。不知太爺是作惡那一個,叫這吉相公下來訪的?”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爺冷笑道:“何如?”餘大先生看見他說的這些話可厭,因問他道:“老爹去年準給衣巾(對屢試不中的老童生,學政按規定準其穿戴秀才服)了?”成老爹道:“正是。虧學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書子所以準的。”餘大先生笑道:“像老爹這一副酒糟臉,學台看見,著實精神。怎的肯準?”成老爹道:“我說我這臉是浮腫著的。”眾人一齊笑了。又吃了一會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沒中用的了。英雄出於少年,怎得我這華軒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們這唐二老爺一齊會上進士,雖不能像彭老四做這樣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候選個縣官,也與祖宗爭氣,我們臉上,也有光輝。”餘大先生看見這些話更可厭,因說道:“我們不講這些話,行令吃酒罷。”當下行了一個“快樂飲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裏去睡。打燈籠送餘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爺回去。
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裏又吐,吐了又屙屎。不等天亮就叫書房裏的一個小小廝來掃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廝說,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兩個進來。又鬼頭鬼腦不知說了些甚麼,便叫請出大爺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鄉僻地麵,偏多慕勢之風;學校宮前,竟行非禮之事。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