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徽州府烈婦殉夫泰伯祠遺賢感舊(1 / 3)

導讀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在中國封建社會中,若想名垂青史,男性可供選擇的方式不一而足,對於女性而言,做節婦烈女則是封建統治者大力提倡的一條成名途徑。本回就寫了一個烈女。

讀畢本回,給人印象深刻的卻不是烈女王三姑娘,而是烈女的父親王玉輝。王玉輝給人的印象是貧而好禮。他“頭戴方巾,身穿舊寶藍直裰,麵皮深黑,花白胡須”,作者隨意點染就勾勒出一個久居下僚、貧寒窘困的窮秀才形象。經餘二先生之口我們知道,他的清貧已成為圈中人盡皆知的事情。盡管王玉輝生活清貧,但絲毫不影響他對精神價值的追求——“好禮”。他把畢生精力投入到對“禮”的追求與完善之中,一心想要編三部書來影響世人。

王三姑娘之所以以身殉夫,並不是要獲得“旌表節烈”,其根本原因在於家庭生活貧困,而其父卻從中看到一個青史留名的契機,一心鼓勵女兒殉節。封建禮教對人的心靈吞噬令人發指,但王玉輝的迂腐、殘忍又有其必然性。在貧困中煎熬了一輩子的王玉輝對由貧困導致的悲傷已近乎麻木、遲鈍,他順著思維定勢,很快就將此事納入了名教的範疇。他背負了弘揚禮教的十字架,他對禮教的盲目信仰使他和他的家人都成了悲劇人物。

當王三姑娘的神位入主節孝祠,闔縣鄉紳在明倫堂大排筵席時,作為父親的王玉輝卻內心隱隱作痛,“頓覺心傷,辭了不肯來”;其後出行在外想起女兒時,他“心裏哽咽,那熱淚直滾下來”,我們分明看到了這位老父親人性中最真摯的一麵。這恰恰說明,封建禮教的虛名無法平複骨肉分離的親情之痛;封建禮教雖然可以從最大限度上壓抑人性,但它不可能超越人性。王玉輝的眼淚包含了多少辛酸、苦楚的情感啊!

話說餘大先生在虞府坐館,早去晚歸,習以為常。他那日早上起來,洗了臉,吃了茶,要進館去。才走出大門,隻見三騎馬進來,下了馬向餘大先生道喜。大先生問:“是何喜事?”報錄人拿出條子來看,知道是選了徽州府學訓導。餘大先生歡喜,待了報錄人酒飯,打發了錢去。隨即虞華軒來賀喜,親友們都來賀。餘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幾天。料理到安慶領憑,領憑回來,帶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氈一席,初到任的時候,隻怕日用還不足。我在家裏罷。”大先生道:“我們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從前我兩個人,各處坐館,動不動兩年不得見麵。而今老了,隻要弟兄兩個多聚幾時,那有飯吃沒飯吃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館。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應了,一同收拾行李,來徽州到任。

大先生本來極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來做官,徽州人聽見,個個歡喜。到任之後,會見大先生胸懷坦白,言語爽利,這些秀才們,本不來會的也要來會會。人人自以為得明師。又會著二先生談談,談的都是些有學問的話,眾人越發欽敬。每日也有幾個秀才來往。

那日,餘大先生正坐在廳上,隻見外麵走進一個秀才來,頭戴方巾,身穿舊寶藍直裰,麵皮深黑,花白胡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那秀才自己手裏拿著帖子遞與餘大先生。餘大先生看帖子上寫著:“門生王蘊。”那秀才遞上帖子拜了下去。餘大先生回禮,說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輝的麼?”王玉輝道:“門生正是。”餘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聞聲相思,而今才得一見。我和你隻論好弟兄,不必拘這些俗套們。請到書房裏去坐。”叫人請二老爺出來。二先生出來,同王玉輝會著,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王玉輝道:“門生在學裏,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個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學老師,門生也不過是公堂一見而已,而今因大老師和世叔來,是兩位大名下,所以,要時常來聆老師和世叔的教訓。要求老師不認做大概(普通的、一般的)學裏門生,竟要把我做個受業弟子才好。”餘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

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貧,如今在家可做館?長年何以為生?”王玉輝道:“不瞞世叔說,我生平立的有個誌向:要纂三部書嘉惠來學。”餘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輝道:“一部《禮書》,一部《字書》,一部《鄉約書》。”二先生道:“《禮書》是怎麼樣?”王玉輝道:“禮書是將《三禮》分起類來,如事親之禮、敬長之禮等類。將經文大書,下麵采諸經、子、史的話印證,教子弟們自幼習學。”大先生道:“這一部書,該頒於學宮,通行天下。請問《字書》是怎麼樣?”王玉輝道:“《字書》是七年識字法。其書已成,就送來與老師細閱。”二先生道:“字學不講久矣!有此一書,為功不淺。請問《鄉約書》怎樣?”王玉輝道:“《鄉約書》不過是添些儀製,勸醒愚民的意思。門生因這三部書,終日手不停披,所以沒的工夫做館。”大先生道:“幾位公郎?”王玉輝道:“隻得一個小兒,倒有四個小女。大小女守節在家裏;那幾個小女,都出閣不上一年多。”說著,餘大先生留他吃了飯,將門生帖子退了不受,說道:“我們老弟兄,要時常屈你來談談,料不嫌我苜蓿風味(此指教官的清貧生活)怠慢你。”弟兄兩個一同送出大門來。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離城有十五裏。

王玉輝回到家裏,向老妻和兒子說餘老師這些相愛之意。次日,餘大先生坐轎子下鄉親自來拜。留著在草堂上坐了一會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來,領著一個門鬥挑著一石米走進來,會著王玉輝,作揖坐下。二先生道:“這是家兄的祿米一石。”又手裏拿出一封銀子來道:“這是家兄的俸銀一兩,送與長兄先生,權為數日薪水之資。”王玉輝接了這銀子,口裏說道:“我小侄沒有孝敬老師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師的惠來?”餘二先生笑道:“這個何足為奇!隻是貴處這學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幾十兩的拿著送與名士用,家兄也想學他。”王玉輝道:“這是長者賜,不敢辭,隻得拜受了。”備飯留二先生坐,拿出這三樣書的稿子來遞與二先生看。二先生細細看了,不勝歎息。坐到下午時分,隻見一個人走進來說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來請老爹到那裏去看看。請老爹就要去。”王玉輝向二先生道:“這是第三個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約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別過罷。尊作的稿子,帶去與家兄看,看畢再送過來。”說罷起身。那門鬥也吃了飯,挑著一擔空籮,將書稿子丟在籮裏挑著跟進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