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古代讀書人的康莊大道是:童生——秀才——舉人——進士——翰林,這是應考之人夢寐以求的標準道路。從這條道上走過的人對舉業都有心得體會,都有一己之見,以為知其要害,得其精妙。由八股文起家的高翰林在高談闊論“龍虎榜”時得意洋洋,擲地有聲地拋出了一段又一段關於舉業的論斷。遲衡山認為:“‘舉業’二字,原是個無憑的。”高翰林馬上予以否定:“我朝二百年來,隻有這一樁事是絲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馬純上講的舉業,隻算得些門麵話,其實,此中的奧妙他全然不知。”“‘揣摩’二字,就是這舉業的金針了……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聖人,也是不中的。”作者甚是討厭高翰林趾高氣揚的樣子,但讀者切勿以為他在信口雌黃。他所說的舉業的秘訣是“揣摩”,確實一語中的。於是“不求文章中天下,但求文章中試官”,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其文格必低,世風必下”。高翰林之論“揣摩”表現了部分世人但求高弟,不講實學的心態。
高翰林唯一精通的也許隻有八股文。他深知八股文在寫作上的限製是不能引用秦漢以後的書和事。他以此為標準,嘲笑莊紹光“在家閉門注《易》”。殊不知,可笑的實為他本人。遲衡山當即以玩笑的方式予以回擊,使高翰林尷尬難堪。遲衡山趁勢提出了功名與學問的關係:“講學問的隻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隻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若是兩樣都要講,弄到後來,一樣也做不成。”他的議論不失為一種見解。其實,更好的方式可將人生分為兩個階段,舉業是進身之道,學問是終身之事。
前文多次敘及的施禦史終於露麵了,高翰林的親家也公開亮相,南京士林風流雲散,隻有此等末流人士在此聚首。作者掩飾不住的悲哀之情就從這嬉笑怒罵的文字中盡行流出。當三人正興致勃勃地看戲時,忽聽得“一棒鑼聲”,一個官員帶著二十多個快手“把萬中書一手揪住,用一條鐵鏈套在頸子裏就采了出去”。諷刺小說常常出其不意地製造出大煞風景的場麵,就是要在看似平靜的生活表象下揭開另一層生活真相。
話說武正字那日回家正要回拜鄧質夫,外麵傳進一副請帖,說翰林院高老爺家,請即日去陪客。武正字對來人說道:“我去回拜了一個客,即刻就來。你先回複老爺去罷。”家人道:“家老爺多拜上老爺,請的是浙江一位萬老爺,是家老爺從前拜盟的弟兄,就是請老爺同遲老爺會會。此外就是家老爺親家秦老爺。”武正字聽見有遲衡山,也就勉強應允了。回拜了鄧質夫,彼此不相值。午後,高府來邀了兩次,武正字才去。高翰林接著,會過了。書房裏走出施禦史、秦中書來,也會過了。才吃著茶,遲衡山也到了。
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萬老爺,因對施禦史道:“這萬敝友,是浙江一個最有用的人,一筆的好字。二十年前,學生做秀才的時候,在揚州會著他。他那時也是個秀才,他的舉動就有些不同。那時,鹽務的諸公都不敢輕慢他。他比學生在那邊更覺的得意些。自從學生進京後,彼此就疏失了。前日他從京師回來,說已由序班授了中書。將來就是秦親家的同衙門了。”秦中書笑道:“我的同事,為甚要親翁做東道?明日乞到我家去。”說著,萬中書已經到門,傳了帖。高翰林拱手立在廳前滴水(屋簷)下,叫管家請轎,開了門。
萬中書從門外下了轎急趨上前,拜揖敘坐,說道:“蒙老先生見召,實不敢當。小弟二十年別懷,也要借尊酒一敘。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還另外有客?”高翰林道:“今日並無外客,就是侍禦施老先生同敝親家秦中翰,還有此處兩位學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遲。現在西廳上坐著哩。”萬中書便道:“請會。”管家去請,四位客都過正廳來,會過。施禦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萬中書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揚州得見高老先生。那時,高老先生還未曾高發,那一段非凡氣魄,小弟便知道,後來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發解之後,小弟奔走四方,卻不曾到京師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卻又養望(對官員退職賦閑在家的婉稱)在家了。所以昨在揚州幾個敝相知處有事,隻得繞道來聚會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諸位先生的教。”秦中書道:“老先生貴班甚時補得著?出京來卻是為何?”萬中書道:“中書的班次,進士是一途,監生是一途。學生是就的辦事職銜,將來,終身都脫不得這兩個字。要想加到翰林學士,料想是不能了。近來所以得缺甚難。”秦中書道:“就了不做官,這就不如不就了。”萬中書丟了這邊,便向武正字、遲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將來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這就職的事原算不得,始終還要從科甲出身。”遲衡山道:“弟輩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將來自是難兄難弟可知。”
說著,小廝來稟道:“請諸位老爺西廳用飯。”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飯,好慢慢的談談。”眾人到西廳飯畢,高翰林叫管家開了花園門請諸位老爺看看。眾人從西廳右首一個月門內進去,另有一道長粉牆。牆角一個小門進去,便是一帶走廊。從走廊轉東首,下石子階,便是一方蘭圃。這時天氣溫和,蘭花正放。前麵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兩個,屏後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後麵,映著些矮矮的朱紅欄幹,裏邊圍著些未開的芍藥。高翰林同萬中書攜著手悄悄的講話,直到亭子上去了。施禦史同著秦中書,就隨便在石屏下閑坐。遲衡山同武正字,信步從竹子裏麵走到芍藥欄邊。遲衡山對武書道:“園子倒也還潔淨,隻是少些樹木。”武正字道:“這是前人說過的:亭沼譬如爵位,時來則有之;樹木譬如名節,非素修弗能成。”說著,隻見高翰林同萬中書從亭子裏走下來,說道:“去年在莊濯江家,看見武先生的《紅芍藥》詩,如今又是開芍藥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