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回開頭以淒涼之筆道出儒林全盛期已過,賢人們流散殆盡,隻剩下一個斯文掃地的世界。先賢們的種種努力至此宣告失敗,但作者的人文理想並未就此偃旗息鼓。他把眼光放之於野,竟然在市井社會發現了可貴的顯示光明的力量,作者稱之為“奇人”。
這四大市井奇人是會寫字的季遐年、賣火紙筒子的王太、開茶館的蓋寬、做裁縫的荊元。他們雖然身份卑微,卻有文人的雅興和愛好,他們精通琴棋書畫,生活充實而富有情趣。這四位市井奇人雖幹不了禮樂兵農的大事,但他們都能自食其力,都有其賴以謀生的職業,因此經濟上獨立,不用仰人鼻息、寄人籬下,他們的思想精神也更為自由、獨立。荊元說:“至於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汙了不成……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荊元心態自適,沒有任何職業自卑感,正如蒲鬆齡所言:“自食其力不為貧,販花為業不為俗。”這四位奇人無視功名富貴的生活態度正是作者極力推崇的。
劉炘《小說裁論》認為:“說四客以為闕音,四客各明一義:季忘勢、王率性,蓋齊得喪,荊蹈平常。四者合則大賢。”他甚至還揭示出書中人物形象的關聯、後續性:“季類後虞(華軒),王類韋,蓋類少卿,荊類果行。”市井奇人雖然不具有憂時濟世的社會責任感,但他們的社會態度卻能起到導向作用,有補於淨化社會風氣。無論如何,這部寫儒林的作品卻以儒林之外的人作結,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話說萬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銷磨盡了!此時虞博士那一輩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花壇酒社,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餘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是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卻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所以那些大戶人家,冠(古代男子滿二十歲時舉行加冠儀式,以示成人)、昏、喪、祭,鄉紳堂裏,坐著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升、遷、調、降的官場。就是那貧賤儒生,又不過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間,又出了幾個奇人。
一個是會寫字的。這個姓季名遐年,自小兒無家無業,總在這些寺院裏安身。見和尚傳板上一個是堂吃齋,他便也捧著一個缽,站在那裏隨堂吃飯。和尚也不厭他。他的字寫的最好,卻又不肯學古人的法帖,隻是自己創出來的格調,由著筆性寫了去。但凡人要請他寫字時,他三日前就要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卻又不許別人替磨。就是寫個十四字的對聯,也要用半碗墨。用的筆,都是那人家用壞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寫字的時候,要三四個人替他拂著紙他才寫;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罵、要打。卻是要等他情願,他才高興。他若不情願時,任你王侯將相大捧的銀子送他,他正眼兒也不看。他又不修邊幅,穿著一件稀爛的直裰,靸著一雙破不過的蒲鞋。每日寫了字,得了人家的筆資,自家吃了飯;剩下的錢,就不要了,隨便不相識的窮人就送了他。
那日大雪裏走到一個朋友家,他那一雙稀爛的蒲鞋,踹了他一書房的汙泥。主人曉得他的性子不好,心裏嫌他,不好說出,隻得問道:“季先生的尊履壞了,可好買雙換換?”季遐年道:“我沒有錢。”那主人道:“你肯寫一副字送我,我買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難道沒有鞋,要你的?”主人厭他醃,自己走了進去拿出一雙鞋來,道:“你先生且請略換換,恐怕腳底下冷。”季遐年惱了,並不作別就走出大門,嚷道:“你家甚麼要緊的地方?我這雙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還要算抬舉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氣哺哺的又隨堂吃了一頓飯。
吃完,看見和尚房裏擺著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問道:“你這墨可要寫字?”和尚道:“這是昨日施禦史的令孫老爺送我的。我還要留著轉送別位施主老爺,不要寫字。”季遐年道:“寫一副好哩。”不由分說走到自己房裏,拿出一個大墨蕩子來,揀出一錠墨,舀些水,坐在禪床上,替他磨將起來。和尚分明曉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寫。他在那裏磨墨,正磨的興頭,侍者進來向老和尚說道:“下浮橋的施老爺來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禦史的孫子已走進禪堂來,看見季遐年,彼此也不為禮,自同和尚到那邊敘寒溫。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叫四個小和尚替他按著。他取了一管敗筆蘸飽了墨,把紙相了一會,一氣就寫了一行。那右手後邊小和尚動了一下,他就一鑿把小和尚鑿矮了半截,鑿的殺喳的叫。老和尚聽見,慌忙來看,他還在那裏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尚勸他不要惱,替小和尚按著紙讓他寫完了。施禦史的孫子也來看了一會,向和尚作別去了。
次日,施家一個小廝走到天界寺來,看見季遐年,問道:“有個寫字的姓季的,可在這裏?”季遐年道:“問他怎的?”那小廝道:“我家老爺叫他明日去寫字。”季遐年聽了也不回他,說道:“罷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