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2 / 3)

次日,走到下浮橋施家門口要進去。門上人攔住道:“你是甚麼人?混往裏邊跑。”季遐年道:“我是來寫字的。”那小廝從門房裏走出來看見,道:“原來就是你!你也會寫字?”帶他走到敞廳上,小廝進去回了。施禦史的孫子剛剛走出屏風,季遐年迎著臉大罵道:“你是何等之人?敢來叫我寫字!我又不貪你的錢,又不慕你的勢,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寫起字來!”一頓大嚷大叫,把施鄉紳罵的閉口無言低著頭進去了。那季遐年又罵了一會,依舊回到天界寺裏去了。

又一個是賣火紙筒子的。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樓賣菜的,到他父親手裏窮了,把菜園都賣掉了。他自小兒最喜下圍棋。後來,父親死了,他無以為生,每日到虎踞關一帶賣火紙筒過活。

那一日,妙意庵做會。那庵臨著烏龍潭。正是初夏的天氣,一潭簇新的荷葉亭亭浮在水上。這庵裏曲曲折折也有許多亭榭,那些遊人都進來頑耍。王太走將進來,各處轉了一會。走到柳陰樹下,一個石台,兩邊四條石凳,三四個大老官簇擁著兩個人在那裏下棋。一個穿寶藍的道:“我們這位馬先生,前日在揚州鹽台那裏,下的是一百一十兩的彩。他前後共贏了二千多銀子。”一個穿玉色的少年道:“我們這馬先生是天下的大國手,隻有這卞先生受兩子還可以敵得來。隻是我們要學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著實費力了。”王太就挨著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廝們看見他穿的襤褸,推推搡搡不許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這樣一個人也曉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曉得些。”撐著看了一會,嘻嘻的笑。那姓馬的道:“你這人會笑,難道下得過我們?”王太道:“也勉強將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膽,就叫他出個醜何妨。才曉得我們老爺們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辭擺起子來,就請那姓馬的動著。旁邊人都覺得好笑。那姓馬的同他下了幾著,覺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盤站起身來道:“我這棋,輸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曉得。姓卞的道:“論這局麵,卻是馬先生略負了些。”眾人大驚,就要拉著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裏還有個快活似殺矢棋的事!我殺過矢棋心裏快活極了,那裏還吃的下酒!”說畢,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就去了。

一個是開茶館的。這人姓蓋名寬,本來是個開當鋪的人。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家裏有錢開著當鋪,又有田地,又有洲場(江中沙洲,可種莊稼、栽蘆葦)。那親戚、本家,都是些有錢的。他嫌這些人俗氣,每日坐在書房裏,做詩看書,又喜歡畫幾筆畫。後來畫的畫好,也就有許多做詩畫的來同他往來。雖然詩也做的不如他好,畫也畫的不如他好,他卻愛才如命。遇著這些人來留著吃酒吃飯,說也有,笑也有。這些人家裏有冠、婚、喪、祭的緊急事,沒有銀子,來向他說,他從不推辭,幾百幾十拿與人用。

那些當鋪裏的小官看見主人這般舉動,都說他有些呆氣。在當鋪裏盡著做弊,本錢漸漸消折了。田地又接連幾年都被水淹,要賠種、賠糧,就有那些混帳人來勸他變賣。買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隻好出五六百兩。他沒奈何隻得賣了。賣來的銀子又不會生發,隻得放在家裏秤著用,能用得幾時?又沒有了,隻靠著洲場利錢還人。不想夥計沒良心,在柴院子裏放火。命運不好,接連失了幾回火,把院子裏的幾萬擔柴盡行燒了。那柴燒的一塊一塊的,結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陸離。那些夥計,把這東西搬來給他看,他看見好頑就留在家裏。家裏人說這是倒運的東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書房裏頑。夥計見沒有洲場也辭出去了。

又過了半年,日食艱難,把大房子賣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過了半年,妻子死了,開喪出殯,把小房子又賣了。可憐這蓋寬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在一個僻淨巷內尋了兩間房子開茶館。把那房子裏麵一間與兒子、女兒住。外一間擺了幾張茶桌子,後簷支了一個茶爐子,右邊安了一副櫃台。後麵放了兩口水缸,滿貯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來,自己生了火,扇著了,把水倒在爐子裏放著,依舊坐在櫃台裏看詩、畫畫。櫃台上放著一個瓶插著些時新花朵,瓶旁邊放著許多古書。他家各樣的東西,都變賣盡了,隻有這幾本心愛的古書,是不肯賣的。人來坐著吃茶,他丟了書就來拿茶壺、茶杯。茶館的利錢有限,一壺茶隻賺得一個錢。每日隻賣得五六十壺茶,隻賺得五六十個錢。除去柴米,還做得甚麼事!

那日,正坐在櫃台裏,一個鄰居老爹過來同他談閑話。那老爹見他十月裏還穿著夏布衣裳,問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艱難了。從前有多少人,受過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這裏來走走。你老人家這些親戚、本家事體總還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們商議商議,借個大大的本錢做些大生意過日子?”蓋寬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當初我有錢的時候,身上穿的也體麵,跟的小廝也齊整,和這些親戚、本家在一塊還搭配的上。而今我這般光景走到他們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覺得可厭。至於老爹說,有受過我的惠的,那都是窮人,那裏還有得還出來!他而今又到有錢的地方去了,那裏還肯到我這裏來!我若去尋他,空惹他們的氣,有何趣味!”鄰居見他說的苦惱,因說道:“老爹,你這個茶館裏,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沒甚人來了。趁著好天氣和你到南門外頑頑去。”蓋寬道:“頑頑最好,隻是沒有東道,怎處?”鄰居道:“我帶個幾分銀子的小東吃個素飯罷。”蓋寬道:“又擾你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