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3 / 3)

說著,叫了他的小兒子出來看著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門來。教門店裏,兩個人吃了五分銀子的素飯。那老爹會了帳打發小菜錢,一徑踱進報恩寺裏。大殿南廊、三藏禪林、大鍋都看了一回。又到門口買了一包糖,到寶塔背後一個茶館裏吃茶。鄰居老爹道:“而今時世不同,報恩寺的遊人也少了,連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買的多。”蓋寬道:“你老人家七十多歲年紀不知見過多少事,而今不比當年了!像我也會畫兩筆畫,要在當時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裏愁沒碗飯吃?不想而今就艱難到這步田地。”那鄰居道:“你不說我也忘了。這雨花台左近有個泰伯祠,是當年句容一個遲先生蓋造的。那年,請了虞老爺來上祭,好不熱鬧!我才二十多歲,擠了來看把帽子都被人擠掉了。而今可憐那祠也沒人照顧,房子都倒掉了。我們吃完了茶同你到那裏看看。”

說著,又吃了一賣牛首豆腐幹。交了茶錢走出來,從岡子上踱到雨花台左首,望見泰伯祠的大殿,屋山頭(屋脊)倒了半邊。來到門前,五六個小孩子在那裏踢球。兩扇大門倒了一扇,睡在地下。兩人走進去,三四個鄉間的老婦人,在那丹墀裏挑(挖掘)薺菜。大殿上槅子都沒了。又到後邊,五間樓直桶桶的,樓板都沒有一片。兩個人前後走了一交,蓋寬歎息道:“這樣名勝的所在,而今破敗至此,就沒有一個人來修理。多少有錢的拿著整千的銀子,去起蓋僧房道院,那一個肯來修理聖賢的祠宇!”鄰居老爹道:“當年遲先生買了多少的家夥都是古老樣範的,收在這樓底下幾張大櫃裏。而今連櫃也不見了。”蓋寬道:“這些古事提起來令人傷感,我們不如回去罷!”兩人慢慢走了出來。鄰居老爹道:“我們順便上雨花台絕頂。”望著隔江的山色,嵐翠鮮明,那江中來往的船隻、帆檣曆曆可數。那一輪紅日,沉沉的傍著山頭,下去了。兩個人緩緩的下了山,進城回去。

蓋寬依舊賣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間,有個人家出了八兩銀子束脩,請他到家裏教館去了。

一個是做裁縫的。這人姓荊名元,五十多歲,在三山街開著一個裁縫鋪。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餘下來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喜歡做詩。朋友們和他相與的問他道:“你既要做雅人,為甚麼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些學校裏人相與相與?”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隻為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學。至於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汙了不成?況且那些學校中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們相與!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們聽了他這一番話,也就不和他親熱。

一日,荊元吃過了飯思量沒事,一徑踱到清涼山來。這清涼山,是城西極幽靜的所在。他有一個老朋友姓於,住在山背後。那於老者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養了五個兒子,最長的四十多歲,小兒子也有二十多歲。老者督率著他五個兒子灌園。那園卻有二三百畝大,中間空隙之地種了許多花卉,堆著幾塊石頭。老者就在那旁邊蓋了幾間茅草房,手植的幾樹梧桐長到三四十圍大。老者看看兒子灌了園,也就到茅齋生起火來,煨好了茶吃著,看那園中的新綠。這日,荊元步了進來。於老者迎著道:“好些時不見老哥來,生意忙的緊?”荊元道:“正是。今日才打發清楚些,特來看看老爹。”於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壺現成茶,請用杯!”斟了送過來。荊元接了坐著吃,道:“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卻是那裏取來的這樣好水?”於老者道:“我們城西不比你城南,到處井泉,都是吃得的。”荊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裏要甚麼桃源。隻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在的活神仙了。”於老者道:“隻是我老拙,一樣事也不會做,怎的如老哥會彈一曲琴,也覺得消遣些。近來想是一發彈的好了,可好幾時請教一回?”荊元道:“這也容易。老爹不厭汙耳,明日我把琴來請教。”說了一會,辭別回來。

次日荊元自己抱了琴來到園裏。於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裏等候。彼此見了又說了幾句話。於老者替荊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荊元席地坐下,於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慢慢的和了弦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棲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古代五音之一,音調高亢、淒清),淒清宛轉,於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淒然淚下。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

看官,難道自今以後,就沒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麼?但是他不曾在朝廷這一番旌揚之列,我也就不說了。畢竟怎的旌揚,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