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光曰:)或者以為當是之時,周室微弱,三晉強盛,雖欲勿許,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晉雖強,苟不顧天下之誅而犯義侵禮,則不請於天子而自立矣。不請於天子而自立,則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禮義而征之。今請於天子而天子許之,是受天子之命而為諸侯也,誰得而討之!故三晉之列於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
嗚呼!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聖賢之後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絕,生民之類糜滅幾盡,豈不哀哉!
司馬光對名分的堅持,有點拘泥不化。他說,假使周王不正式承認魏、趙、韓分晉,他們也會不經批準自立的,這一點他說對了。但是因為沒有辦理認證手續,假如再出現齊桓公、晉文公這樣的國際警察,就有名義去征討他們,現在一旦簽字認證了,魏、趙、韓就合法存在了,以後誰也管不了了。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新中國成立了,美國不承認,好處是以後可以隨便支持老蔣反攻大陸,沒有法律障礙,這個道理也不是講不通,問題是老蔣能鹹魚翻身嗎?印度、巴基斯坦爆核彈了,承認不承認他們是合法的核國家?事實和名分不符,最後還是事實說話。
沒有秩序、沒有警察的時候,拳頭說話。司馬光也不想一想,如果不是後周柴氏衰微,你家趙匡胤能做上皇帝?趙哥哥黃袍加身,不也是“君臣之禮既壞矣”,不也是“以智力相雄長”的結果嗎?
是“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造成禮崩樂壞的?還是禮崩樂壞以後才開始競爭打架的?中國治亂循環,苦煞很多人,包括司馬光先生,這個困局很難解,不像小孩子掉到缸裏,砸缸就行了。
競爭是不變的,變的隻是競爭的方式。非洲草原的獅子靠打架決定妻妾的歸屬和基因的遺傳權,現代國家靠選票決定政權歸屬,無序或有序而已。想控製無序競爭,保持穩定,就要在國家的政治製度和經濟結構上下工夫。
曆代帝王也不是沒想過辦法,比如搞個科舉,把民間的精英分子籠絡起來,加強專製統治的社會基礎,當然也是有效果的。唐太宗看到排著隊走進考場的年輕人,心裏很高興:“天下英雄入吾彀(gòu)矣!”競爭可以控製了,就像核反應堆可控能夠發電一樣,天下智和力都在給我們老李家辦事了,所以唐太宗很高興。問題是,科舉製度解決不了專製製度的內在缺陷,有個叫黃巢的,差幾分沒考上,憤怒出詩人:“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位英雄沒有入彀,漏網了,自編自導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不聽老李家招呼了,天下還是要亂。
“一夫作難而七廟墮”,這樣的情景劇在中國幾千年的曆史上不肯罷演,名分根本遏止不了社會不公、貧富不均引發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