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文侯與田子方飲,文侯曰:“鍾聲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聞之,君明樂官,不明樂音。今君審於音,臣恐其聾於官也。”文侯曰:“善。”
子擊(魏文侯的兒子)出,遭田子方於道,下車伏謁。子方不為禮。子擊怒,謂子方曰:“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子擊乃謝之。
田子方性格耿直,有些狷介,是所謂名士風度。這類名士,滿嘴都是硬道理,方正得很。
魏文侯也是個有藝術修養的領導人,樂工演奏編鍾,能聽得出來音色準不準,曲有誤,文侯顧。田子方一看魏文侯迷戀音樂,就一本正經地說:“我聽說君主的對口專業是管理學,不是音樂;您現在對音樂很專業,恐怕您對管理就不那麼專業了。”
田子方把個人愛好與勤於政事對立起來,現在看來無疑是片麵的。但司馬光認為這個道理必須要講給君主們聽。因為不論是田子方時代,還是司馬光時代,還是他們倆之間的所有時代,君主們沉湎於聲色犬馬的太多了。中國曆史上有一大批帝王屬於玩物喪誌型:有的喜歡繪畫,有的喜歡音樂抑或戲劇,像明朝的天啟皇帝則喜歡做木工,和美國總統卡特一樣,而更多的還是喜歡喝酒泡妞。本來,皇帝也是人,有一點業餘愛好也是好的,但在那個專製時代,皇帝們是否勤於政事,誰也沒有辦法保證,全看自覺,大臣們生怕皇帝哥哥倦怠,於是矯枉過正,所以隻要君主們表現出一點其他方麵的才藝,就惶惶不可終日。
田子方看見魏文侯對音樂很在行,就馬上批評,和曆史上的許多諫臣一樣,天天上綱上線,讓君主們了無生趣。
魏文侯頗有雅量,對田子方的批評不以為忤,還稱讚了田子方。
田子方這下更來勁了,見了少東家也就是下一代領導人,不但不主動問好,人家給他行禮,他居然不理不睬。於是一場關於誰才有資格傲慢的討論開始了。
大少爺子擊也就是後來的魏武侯認為,富貴之人才有資格“驕人”,而田子方卻認為,無產者最無畏,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田子方的話某種意義上點透了中國社會的真相,富貴不過三代,富貴者稍有不慎,就會退回到貧賤的狀態。田子方有窮人的痞氣,又有知識分子的酸氣,這兩股真氣混合以後,是比公子哥的驕嬌二氣更霸道凶猛。
我們經常講做人要不卑不亢,田子方就是屬於“亢”的,這種人,表麵上自視清高,睥睨富貴,動不動老子就納履而去,好像很瀟灑,其實內心全是“此身賣與帝王家”的念頭,總想著要肝腦塗地報答浩蕩的皇恩。明代的嘉靖皇帝說這種人是“訕主賣直”,這事做皇帝的有切身體會也未可知。反正,不要以為態度倨傲的狂生就一身傲骨,搞不好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