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三十六年(公元前279年)
樂毅圍二邑,期年不克,乃令解圍,各去城九裏而為壘。令曰:“城中民出者勿獲,困者賑之,使即舊業,以鎮新民。”三年而猶未下。或讒之於燕昭王曰:“樂毅智謀過人,伐齊,呼吸之間克七十餘城。今不下者兩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久仗兵威以服齊人,南麵而王耳。今齊人已服,所以未發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且齊多美女,又將忘其妻子。願王圖之!”昭王於是置酒大會,引言者而讓之曰:“先王舉國以禮賢者,非貪土地以遺子孫也。遭所傳德薄,不能堪命,國人不順。齊為無道,乘孤國之亂以害先王。寡人統位,痛之入骨,故廣延群臣,外招賓客,以求報仇。其有成功者,尚欲與之同共燕國。今樂君親為寡人破齊,夷其宗廟,報塞先仇,齊國固樂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樂君若能有齊,與燕並為列國,結歡同好,以抗諸侯之難,燕國之福,寡人之願也。汝何敢言若此!”乃斬之。賜樂毅妻以後服,賜其子以公子之服;輅車乘馬,後屬百兩,遣國相奉而致之樂毅,立樂毅為齊王。樂毅惶恐不受,拜書,以死自誓。由是齊人服其義,諸侯畏其信,莫敢複有謀者。
樂毅伐齊,幾乎滅掉了齊國,對燕國這樣的小國來講,簡直可以天天高唱《歡樂頌》了。但是,樂毅六個月拿下齊國七十城,還剩下最後的兩個城池——即墨和莒,卻花了三年時間久圍不下。樂毅擁重兵於外,按照中國國情,加上這事也透著蹊蹺,小報告肯定會排山倒海地湧來。
樂毅為什麼磨蹭了三年,據《史記》載,當時,樂毅召集了趙、楚、韓、魏和燕五國伐齊(秦作壁上觀偷著樂)。至攻莒、即墨時,其他四國兵撤退,力量不足,可能是一個理由。更合理的解釋是,樂毅有徹底滅亡齊國的想法,所以想玩類似諸葛亮七擒孟獲的遊戲,要打攻心戰。
戰國初期,各國間的戰爭,一般少有吞並他國的。除了二線的小國家(大概如今日一至數縣),七國間的戰爭或者攻掠城池蠶食點土地,或者贏得一種霸主地位,最過分的舉動也不過是給戰敗國另立新君以為傀儡。吞並他國一則會遭到普遍的國際反對,二則各國間領土人口大致差不多,吞並以後有一個所謂“懷附”的問題。各國傳國也久,雖然中間不斷出昏君、暴君,但各國民眾對國君的忠心是一時很難消弭的。
到了樂毅的時代,尊王攘夷已經過時了,誰都知道周天子已經不堪再尊了,誰的國力強,誰就可以一並宇內,這已是諸大國心照不宣的共識了。齊湣王窮兵黷武,開釁各國,為燕國徹底吞並齊國提供了可能。展現在樂毅麵前的是一幅足以讓任何人都激動不已的宏圖,把齊國的版圖人民徐歸於燕,而後逐步吞並韓、趙、魏,繼而南下滅楚,西向函穀,叩關而問秦,敢問今日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偉大戰略的第一步是懷附齊國,這件事固然不能急,但樂毅操作得也太緩慢了。
樂毅的構思不知有沒有與燕昭王溝通過,或者他覺得時間還不到,或者他和昭王已有默契。樂毅沒有時間去完成他的偉大構想,燕昭王就死了,他的兒子燕惠王無法認知偉大,迫害樂毅,曆史的機遇和他們父子擦肩而過。
後世諸葛亮好自比管仲、樂毅。管仲、樂毅何許人也?佐人主雄霸天下的天才也。在身份社會,管仲、樂毅、諸葛亮們把一生的理想寄托在“尊王攘夷,一統天下”之上,以之為人生的極致。他們的偉大理想和偉大人格是互構的,他們的才華和忠心是合二為一的,可以講是天降其人幫助某些命好的家夥的。可惜,他們還要被懷疑,就是他們鞠躬盡瘁、嘔心瀝血輔佐的人主,也在心裏留下一角防範他們。燕昭王的一番做作,劉備白帝托孤時對諸葛亮說什麼劉禪不可扶則取而代之等等,讓我們看到了帝王(即使是最優秀的)內心一角的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