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以來《史記》校勘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形成了武英殿本、金陵書局本這樣影響巨大的版本。民國間張元濟校勘影印的百衲本和20世紀50年代中華書局整理的點校本於今則最為通行。日人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及水澤利忠《校補》被視為《史記》研究的裏程碑之作。研究這些版本的形成過程與校勘情況,可以辨知各本優缺之所在,對於當今《史記》的整理工作無疑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以下從定本校勘及校勘記兩個方麵,對清代以來的《史記》校勘情況作一概述,重點在於探討幾次形成定本刊刻的《史記》校勘中存在的問題,以期對今日重校《史記》提供參考。
定本校勘
1.武英殿本
有清一代的《史記》校勘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明毛晉汲古閣所刊《十七史》合刻本,有清順治十一年(1654)重修本。明萬曆二十四年(1596)刊南監本、萬曆二十六年(1598)刊北監本皆有清遞修本。這些遞修本多是由地方府學在明代刊本的基礎上修補,規模有限。清代大規模校勘《史記》始自乾隆四年(1739)武英殿本。
清乾隆四年(1739)以“監本亦日漸殘闕”,故詔命重新校刻《二十一史》。乾隆十一年(1746)始克告竣,合已成之《明史》為《二十二史》,世稱武英殿本。校刻《二十一史》以張照、方苞等為總裁,齊召南、杭世駿等為編校,仿前刻《十三經注疏》之例,卷末皆附《考證》。《史記考證》出自張照、杭世駿、德齡、王祖庚、齊召南等人之手。《考證》或參校他本,或核對他書,或推尋文義,或引前人之說,或以本書前後互證,綜合各種校勘方法,調整了底本明北監本的篇章次第與版式,增補三家注文,校改底本訛字,“補刻闕文不下千百條”(張照《史記序考證》,見武英殿本《史記》卷首)。武英殿本因此“較明監本則不可同年而語矣”(張照《史記考證跋語》,見武英殿本《史記》卷尾),由此亦成為有清一代影響最大的《史記》版本,出現了眾多翻印本,《四庫全書》即以此本為底本抄錄。其後張文虎校刊金陵書局本、張元濟校印百衲本、水澤利忠撰《史記會注考證校補》皆以殿本為最重要的校本之一。
殿本訂正了明北監本的諸多訛誤,增補了不少三家注佚文,同時卷末所附《考證》博采眾說,考訂史實,對於《史記》的整理與研究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不過,殿本也存在它的局限。
首先,殿本校勘時所參考的版本不多。武英殿校刊《二十一史》以明北監本為底本,而沒有分別搜尋每部史書最好的版本作為底本,不能不說是遺憾。明監本的疏略,早為學人所詬,故殿本先天即存不足。就殿本《史記》而言,武英殿校勘諸臣雖然運用各種方法,費心校勘,正訛補缺,然而從《史記考證》來看,殿本所參校的《史記》版本實在有限,佳善之本更少。故張元濟譏殿本“惟局蹐於監本之下,因陋就簡”(張元濟《百衲本二十四史後序》,見《縮印百衲本二十四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P3)。張照亦謂:“顧三注文字益多舛訛,雖據所見聞稍加駁正,入於《考證》,然不能無罣漏也。”(《史記考證跋語》)。這無疑影響了殿本的版本質量。
其次,《考證》征引前人舊說主要依據《史記評林》,采擇範圍未有太大的超越,自然也限製了《考證》的視野。
再次,《考證》對於改動底本的情況沒有詳細說明。囿於體例,《考證》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校勘記,而殿本改正明監本訛誤甚多,受篇幅所限,對於底本的改動,《考證》未能一一出校說明。即於所出的校改說明,亦甚疏略,多徑雲“今正”、“今刪”、“今添”,而不言所據何本,這些都對我們今天研究殿本的校勘情況造成了不小的困難。張照《史記序考證》雲其校改三家注訛誤不出校記,但記正文,然細檢《考證》,實亦記校改三家注之誤,此又其體例之不純。
2.《四庫全書》本與《四庫全書薈要》本
乾隆三十八年(1773)開館纂修《四庫全書》,所收圖書除撰寫提要外,又經悉心校勘。其校勘記由王太嶽纂輯為《欽定四庫全書考證》100卷,其中《史記考證》兩卷。《四庫全書考證》更注重文字校勘,詳列校改情況。校勘方法上,後世所謂的“校勘四法”,在此皆有體現。《史記考證》校正了武英殿刊本的諸多訛誤,可以視為對張照等所撰的《殿本史記考證》的補充。清末金陵書局校刊《史記》即參考了《四庫全書考證》的成果,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劄記》每雲“《考證》改”,多謂此。但《四庫全書考證》的成果仍有不少未被金陵本吸收,還有待繼續甄別發掘。由此亦可見《四庫全書》本《史記》雖是以武英殿刊本為底本抄錄,但由於經過校勘,故不能簡單視為殿本的翻抄,而應看做是殿本係統的發展。
清高宗詔命纂修《四庫全書》之時年事已高,恐不及見《四庫》之成,故命館臣擇其精要者依《四庫全書》之例先行抄錄,是為《四庫全書薈要》,《史記》亦列在史部之首。《四庫全書薈要》卷首有《薈要總目》,《史記》下注雲“今依內府刊本繕錄,據宋元槧本、明南北雍本及王鏊、毛晉諸本恭校”。可知《薈要》本亦以殿本為底本,與《四庫全書》本同出一源,而非據《四庫》本抄錄。其尤值一提者,有若幹卷卷尾在張照等所作《考證》之後又有《薈要》纂修諸臣所作校勘記,改正不少武英殿刊本訛誤,此在《四庫全書》本則無。故對於《四庫全書薈要》本《史記》的校勘價值亦當引起重視。
3.金陵書局本
清同治三年(1864)兩江總督曾國藩攻克金陵,隨後設金陵書局,校刊經籍。同治五年(1866)春,時兩江總督李鴻章命唐仁壽校刊《史記》,張文虎亦參與其事。同治六年(1867)春,曾國藩回任兩江總督,正式任命張文虎與唐仁壽同校,此後《史記》的校刊工作主要由張文虎負責。同治九年(1870)仲春,金陵本《史記》刊刻完畢。此後張文虎又寫成《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劄記》五卷,“附記各本同異及所以去取意”(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劄記·跋》,見徐蜀編《史記訂補文獻彙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P192。案:中華書局1977年整理出版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劄記》時刪去跋語)。據張氏《劄記》跋語,金陵本《史記》之刊刻是利用周學浚(縵雲)過錄的錢泰吉校本覆校付刊的,張氏《劄記》所記異同大半取自錢校本,此外還參考了梁玉繩《史記誌疑》、王念孫《讀書雜誌》、錢大昕《廿二史考異》諸家之說以及類書中所引《史記》。金陵本的特點是“擇善而從”、“不主一本”。根據《劄記》卷端所記,其於三家注解,《集解》多據明毛氏汲古閣本,《索隱》多據毛刻單行本《索隱》,《正義》多據明王延喆本。正是由於其“擇善而從”、“不主一本”,加上張、唐二人的悉心校勘,使得金陵本成為清代後期《史記》最為完善的本子。1958年中華書局重新點校排印《史記》即以此為底本。
當然,金陵本亦存在它的不足。首先,張文虎雖是參校眾本,但由於條件所限,仍有一些重要的版本未見,如北宋景佑本、南宋黃善夫本等。這裏並無苛責之意,一些重要版本未能見到,無疑影響了校勘的質量。其次,金陵本雖曆四年始刊成,然僅以張、唐二人之力,仍嫌倉促。張文虎亦自謂:“今也旋校旋寫,旋寫旋刊,區區以兩人之心力,而出之以急就。予老而衰,端甫多病,如此雖二三前輩恐亦不能任也。”(《張文虎日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P106)《張文虎日記》同治八年(1869)三月五日記雲:“連日複閱《史記》諸卷,《索隱》頗與單本不合,蓋多後人改竄。今亦不能盡從單本,且書已刊成,勢難一一刓改,去其太甚者而已。”(同前,P173)這正是由於“旋校旋寫,旋寫旋刊”,太過倉促所致。金陵本刻成後,張文虎又陸續校出了一些訛誤,遂又挖補修版,然仍有挖改未盡者。再次,金陵本《索隱》利用毛刻單行本多不善,問題較多。賀次君謂:“又此書《索隱》全用單行《索隱》本文,而毛晉汲古閣刊單行本《索隱》錯誤特多,……而此本《索隱》悉從毛刻,一仍其錯奪誤衍,鮮加補正,則非擇善而從之初義矣。”(賀次君《史記書錄》,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P219-220)最後,張文虎以個人好惡刪汰司馬貞《補史記》,致金陵本《索隱》不全。毛刻單本《史記索隱》卷末為司馬貞《補史記》,合刻諸本多分之在各篇小題下,其所補《三皇本紀》各本或列在卷端,或附卷末,要之皆可見《索隱》全貌。《張文虎日記》雲:“與端甫謁節相,……予請刪去小司馬述讚及《補史記》,深以為然,以述讚已刻附每篇之後,可無刻者,其《補史記》依予說刪之。”(《張文虎日記》,P159)金陵本《索隱》因而不全,中華本依金陵本點校,亦無《補史記》,不能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