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月白色衣衫,隻將滿頭黑發梳攏在腦後用銀釵固定的晚晴向我微笑,我總是看不穿她看似親切的笑意背後藏著的深意,就如我一直無法從她的樣貌上看出她的年紀。
朱先生說她是前朝的宮人,前朝覆滅本朝新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可她的樣子,卻如春花初綻,嬌嫩清新。是那些她秘製的香粉起的作用麼?讓時光在她身上不留痕跡,讓她那被梨花映襯的粉臉,美若圖畫。
我亦回她一個久違不見倍感驚喜的笑臉。但,我心底如潮般噴湧而出的,卻是不安與恐懼。
那日天色本就陰沉,厚厚的雲頂在我的頭上,幾乎要將我壓垮。
“她是來帶小指走的。”這念頭無緣無故在我腦中閃過,卻渾似雷劈電閃,將我自己震得無法動彈。
我立刻走入屋中,小指好端端坐在她慣坐的榻上,正微微笑著,看牢我。
那黑漆漆的眼眸刻意藏住所有秘密,探究不出任何內心的波瀾,我向她含笑點頭,而她,一如往常起身見禮。
我環顧四周,就要入宮,她的房間自是略顯淩亂的。許多的東西收拾成了包裹箱籠,幸而宮中賜下的那些綾羅首飾,都收在了我的屋裏,不然,她這裏隻怕連舒服坐著說話的安靜整齊地方都找不出來。
我慢慢鎮定下來,這樣的淩亂無法判定是要進宮還是要出走,但,晚晴的到來,絕不會是賀喜那般簡單。
我看著仍在院中的晚晴,她背著手悠然在院中將一草一木細細品賞一過,這才回到屋中,對我微笑:“別來無恙。”
我頷首,回了她一句,又故意說:“幸得先生調教,小指才能入宮侍奉聖駕,說來,本該是早早將喜訊報與先生才對。隻是苦於先生雲遊四方,不通音訊,幸好今日先生您及時趕回來了,沒有誤了日子。”
她笑起來:“妹妹說話好酸,孩子們自有自己的福分,入宮也是她自己的姻緣,我正好就在附近,知道消息便來看看她。”
我留神看小指,她微笑,並無小女兒的一聽說起婚姻大事時便故作的嬌羞靦腆。
其實,她幾乎是以聽別人故事的姿態坐在她自己為了入宮顯得淩亂的屋中。
我又看著晚晴:“先生這次來,正可喝杯喜酒。”
晚晴搖手:“我還有事,今日來瞧瞧她,同她說說話,這便要走。”
我聞言細看小指,久別重逢的先生說這就要走,她卻毫無眷戀挽留之意。
我故意說:“何必如此匆忙?小指這一入宮,以後再見就難了,還是趁著現在她在家,多盤桓幾日。
何況宮中規矩大,您雖出身自前朝,但本朝宮規大多依著前朝舊例,您何不趁著這幾天多教導她些?
您也知道,宮中雖有教習嬤嬤來教她規矩,但要論教得周全,讓人放心,除了您,還有誰呢?她學懂了宮中的規矩,也免得她在宮中做出些不合體統的事來,不免被人笑話。”
晚晴轉過頭去,看著小指,微微一笑,篤定說:“妹妹你放心,我教出來的孩子,無論走到哪裏,都隻有她笑話人家的,人家,哪有資格笑她?”
小指聽了她師傅的話,隻是微微垂首,並無得色。但,我的心,恍惚間,又回到從前。
當年孟眉懷著孩子時,在背人處亦對我說過相似的話,我記得她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摸著肚子說:“真希望這是個女娃娃,長得像我,能堵了悠悠眾口,讓那些愛嚼舌根的,再沒臉說那些笑話我的話。”
我怔怔地看著小指,看著她不動聲色的蒼白的臉。那張臉上倔強的神色,同孟眉的,一起在我腦中晃動,重合……
我忽然打了一個冷戰,想起多年前孟眉的決絕。
想起自接到入宮聖旨後,小指眼中的冷靜。
想起原來我竟是從未問過她,是否願意將未來歲月,丟擲在凶險難測的**?
我心中無盡的恐懼,隻有一個念頭,晚晴眼中走到哪裏都不會有人笑話的小指,隻怕,她是真的要走了!
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