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2)

張中行

恍惚記得也曾流傳這樣一句話,是“人之患在好為人序”。我為人寫過序,而且不隻一次,對照此話自省,像是隻有“患”而沒有“好”。這也有來由。一,寫序是大舉,因為書之作者不能不希望,借此而書就提高了身價,增加了銷路,這就不如為報刊的屁股部分寫一篇即興小文那樣容易。二,不容易,還因為,如果循規蹈矩,就要一目一行地先睹為快,比如說,中等篇幅,二十萬言吧,不拿出三天兩天時間就辦不到,何況先睹的過程中,還要抓住並記住各門各類的優點,以便下筆的時候不至無話可說。三,我人微言輕,深怕費了力而書反而降低了身價,減少了銷路。以上三患是總結為人序的過往;想不到還會新來一患,更大,是必須強不知以為知。且說事出有因,是徐城北先生不久前把他說戲的一部分文章結集為《品戲齋劄記》,先打過招呼,說讓我寫序,我說我不懂戲,不敢寫,他想是依世風,把真心話理解為客氣話,客表示客氣,主就更不能不請,於是加快把書稿送來。也依世風,沒有連人帶書稿推到門外之理(或禮),所以雖是大患,也隻好忍痛寫。

寫什麼呢?想用避難就易法,先寫作書之人。徐城北先生和我交往不很多,可是關於他我的所知卻不很少。大多是值得頌揚的,或改為以老賣老的口氣,說我頗感興趣的。還是依世風,由清算三代(限於所知,隻及一代)說起。他父親徐盈,母親彭子岡,都是我年輕時候,在文壇或報壇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於是將門就出了虎子。這是在得於天方麵他先有了優越性。而且不隻此也,他的性格,恕我借用莊子的每下愈況法,說是兼有龜的背甲(硬)、蟻的腳(有大力)、蝸牛的觸須(多方探測)、蟬的幼蟲(深鑽)之長,所以才能有超過像我這樣凡人的經曆和學術、寫作方麵的造詣。簡括一些說,是因為有這得天獨厚的性格,他就能夠處險如夷,甚至化險為夷。是五十年代,他的父母因為心直口快慣了,也加了冠,依不成文法,必禍延子孫,於是他正當誌於學年,遠走新疆,八年,返,難於入城,在固安教各類學校,七年,然後是漫遊各地,據說踏遍二十二省,最後有幸,因為所寫劇本得到大內行的賞識,才走入中國京劇院,誌願與職業合二為一。這之後,還是借性格的光,他鑽入京劇,在未及知命之年,據我看,造詣的深度和廣度就都有了超過前人之勢。深度不好說,或留到後麵說;專說廣度,梨園巨子,梨園掌故,他幾乎是無一不熟,無所不知。還人緣好,像俞振飛、袁世海、李世濟、李維康等等京劇演員中有高成就的,都和他合得來。還可以加寫一筆,退到家門之內,人緣也是大好特好,因為小於他六歲的夫人葉稚珊曾著文推廣擇夫經驗,專就年歲一個條件說,是比自己大六歲最好。這使我想到《戰國策》城北徐公的故事,問他的大名是否與夫人的得意有關聯。他說他原名延鏗,嫌鏗的音不好,易為城北,城北是他父親的筆名之一,在夫人眼中成為“齊之美麗者也”,隻是偶合耳。

人說完,應該轉為說著作。他著作不少,已出版的也不下十種吧,其中如《京劇100題》、《梨園風景線》、《梅蘭芳與廿世紀》、《品戲齋夜話》等,我都看過。印象是,他不隻有才,而且有學,這兩項相加,就使他能夠博(梨園舊事新事都能如數家珍),寫得快(能用現代化的新工具寫作,一天完成六七千字),這還不值得驚訝;可讚歎的是思路的馳騁,把看似無關的竟找到關聯,於是分析、比較,一鑽就深下去,一直深到文化整體。我多年住北京,聽過、看過(據徐城北先生說,二者有時代的分別)京劇,喜愛呢,或者可以說有一些,理解呢,隻能說有一點點。想即以這一點點為資本,說說聽客和看客對京劇的觀感。可能是絕大多數人(包括一部分演員),思考過或未經思考,覺得京劇的價值不過是可供消遣。晚餐酒足飯飽之後,到中和或廣和,聽梅蘭芳或馬連良,角兒上場,琴響口開,伸食中二指敲自己大腿,頭小搖,隨著默默哼哼,到節骨眼兒,高叫一聲“好”,把一肚子窩囊氣(如果有)噴發殆盡,此之謂消遣。減去這絕大多數,剩了少數,是喊了好之後,繼以思考的,總是文人墨客居多吧,就進一步,還發現了傳承、變化、派別、表演技巧,直到所謂藝術。我孤陋寡聞,在徐城北先生之前,聽、看京劇,研究京劇,高度和深度不過如此。就說是由於我的局限吧,看徐城北先生的著作,就常有耳目一新之感。這是因為,他擴大了適才提過的藝術的範圍,而又不停止於此,或說更深入一步,聯係文化,鑽入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