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講究“聽角兒”。這裏且從其俗,“捧”了幾位;但是把“角兒”的範圍,擴大到在梨園幕後工作的文化人。他們是“功臣”,其成功的道理和訣竅自然是寶貴的,但在記錄的同時就應加以提煉、升華。原因是我們正處在一個新舊思想激烈碰撞的時代,不抓緊整理當代英雄們的經驗不成,簡單地把經驗奉為“經典”更不成。隻有認真研究了京劇特殊的藝術特征之後,才能深刻地認識和把握住他們成功當中最本質的東西。我希望自己能沿著這條道路向前走。我希望下麵的文章能給您這樣的印象:雖然也“捧”了人,但最、最、最、最被突出了的東西,還是京劇自身的藝術規律。
飲水思源“李奶奶”(記高玉倩)
一句撕心裂肺的聲音:“江岸上一萬多工人,都上大街遊行啊!”更揚起雙手,十指岔開,掌心向外,抖動著從左向右,眼光也隨著十個指尖移動著,仿佛看到了當年“二·七”大罷工的洶湧人流……
台下頓時掌聲如潮。這,是1990年底《紅燈記》演出時的一個鏡頭。演李奶奶的是著名演員高玉倩,我特別記住了她那抖動著的十個指尖。大約一年之後,我在她家聊天,忽然談及那一晚的觀感,我說到了她的十個指尖。我下意識望及她的雙手——這是一雙粗糙的手,而且最前麵的那一小節都明顯短了一截,而且“硬性地”和後麵的手指彎曲成一個角度。
“您的手指——?”
“風濕。直不過來了……”
原來,“文革”一開始她就受到衝擊,這位旦行演員得一日複一日地安裝煙囪和搖煤球。初冬季節,寒風襲人,她又被安排在空曠的大院裏,要麼用鐵刷子蘸著冷水刷布景,要麼用堿麵兒去洗演員的“水衣子”。手落下了殘疾,心更蒙上了陰影。不久,雖被“解放”而重登舞台,但就在決定拍攝影片的前一天,“上麵”又要她必須寫出“退黨申請”……她默默地寫了,盡管心中流淚;她默默參加了後來的舞台演出,接受著敬獻給“李奶奶”的掌聲;雖然“中央首長”的“關懷”紛至遝來,但她依然住在那個生活了28年的大雜院中,從院子裏的自來水管中接水洗菜淘米、洗衣裳,伺候癱瘓了的年邁婆婆。手指的變形更厲害了,但她心中是踏實的。她感謝曆史的公正——當“四人幫”被粉碎後處理遺留問題時,組織上沒有要她“說清楚”……
她平靜地講,“我為自己能有這一點經曆感到欣慰。如果說我今天的演出水準有所提高,那就得力於這一點經曆,我把強加給李奶奶不近人情的東西給去掉了。如果說我過去演的——也還有一點成績,我更應該飲水思源……”
憶周信芳
1944年在上海,曾陪周信芳演出《坐樓殺惜》,當時玉倩僅17歲。
半年前,她還在北平隨師爺爺徐蘭沅學戲。春天時從上海傳來消息:由電影明星袁美雲等聯袂演出的電影《紅樓夢》大受歡迎。不久,上海“黃金大戲院”的老板來到北平,向徐蘭沅講出自己的打算:盛夏在即,想從北京約一些“生臉子”到上海,也排一出京劇《紅樓夢》,讓上海觀眾的眼睛“亮一亮”。老板講,已經找到了幾位漂亮的女學生,也找到一個學過京劇的張曼君(如今程派青衣張曼玲的姐姐),還缺一個賈寶玉。徐蘭沅聽了一笑,朝正在身邊的玉倩一努嘴:“你瞧她怎麼樣?”於是,玉倩就第一次來到上海。演完了一期12場,女學生返回北平繼續求學,隻有玉倩和張曼君被留了下來——一打聽,原來是接演下一期的周信芳先生的決定。當時周正和黃桂秋合作,廣告上頭牌是周、黃“並掛”,仨字兒把姓兒擱上邊,名字擱下邊,呈“品”字形。曼君和玉倩橫放在第二排,仨字兒一順兒橫擺。第三排是一行行豎字兒,都是“黃金”的基本演員,如薑妙香、劉斌昆、艾世菊、苗勝春、梁一鳴等。不僅廣告上突出新人,戲碼上也同樣體現出來。周當然是演大軸,黃壓軸,玉倩常常擺在“倒第三”;每逢周、黃合演大軸,玉倩的戲就升到了壓軸。更有三四次周要玉倩陪自己唱《坐樓殺惜》,玉倩緊張得不得了。電影明星李麗華很疼愛她,曾來後台看玉倩化妝——忽然發現“閻惜嬌”手上沒有戒指(一般演員都是戴假戒指),二話沒說,摘下自己手上的真鑽戒,就戴在了玉倩手上。玉倩一邊感激,心中更是哆嗦,萬一弄丟、弄壞,可怎麼賠得起?
“真怪,我在台上見了周先生,就仿佛見到曆史上的真宋江。越往後演,我就越覺著宋江是對的。尤其是他向閻惜嬌索要書信的那幾番兒話語,多有力量,多有道理!幾乎把我給說傻了,差點就把書信當場還給他!我人雖然在場上,可心裏經常埋怨自己扮演的閻惜嬌——人家宋江可是仁至義盡,你怎麼那麼不通人情?”
說到這兒,高玉倩忽然起身,站到了屋子中心,一個人表演起兩人的戲來——
宋江:(冷笑著)“大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意思還是好說好講。)
閻惜嬌:“我哪有這麼些個不是!”(我沒錯,你能把我怎麼樣?)
宋江曆數了前麵閻要他寫休書、答應改嫁張文遠、打手模足印的事情,表示樣樣我都依從了你,你卻還是趕盡殺絕。說畢,頓了頓,“哈哈!”咬牙,表示恨透了,“你是給也不給?”(等於最後通牒。)
閻惜嬌:“給你——可不在這兒給你!”(這句實在把閻惜嬌寫透了,我每演到這兒,心裏都別扭極了。)
宋江:“你在哪裏給我?”(說明宋江還是個老實人。)
閻惜嬌:“鄆城縣大堂上——給你!”(我每次陪周先生演到這兒,那“鄆城”兩字總也蹦不出來,脖子後麵陣陣“發梗”,整個人都“焊”在舞台上動不了啦。周先生以為我是忘詞兒,便低聲提示“鄆城、鄆城——”我這才“驚醒”過來,趕快接念下麵的台詞兒。我陪周先生演出了三四場之多,竟然每一場都在這裏“卡殼”。這也足見周先生表演具有多大的震撼力了。)
京劇演員從小學習程式,並且很快就以程式上台去和觀眾交流。究竟交流得怎麼樣?不能一概而論。程式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符號,也是一種觀眾能夠理解的密碼。把程式直接拿上台,就能使“粗知密碼規則”的一般觀眾了解個“大概齊”。但是,好的京劇表演不能停留在“大概齊”的水平,而應該像周先生那樣從共性發展到個性。這時的程式就“活”了,就是“這一個”戲裏所特有的了,也是別的戲裏的同一程式所無法替代的了。
高玉倩插話:“你說得對。過去我學了程式,演了程式,心裏卻認為它們都是假的。自從和周先生同台,我的看法猛然一變——(程式)居然全是真的。像我後來演李奶奶時,就不自覺地運用了周先生的東西。像說家史唱完亮相時,李奶奶把圍裙當成了武生的靠牌子,我反手一抓、一翻再一按,猛一亮相——每回到這兒,準有效果,舊戲裏的老旦要這麼一演,可就讓人笑話啦……”
憶焦菊隱
焦菊隱是另一種人,排戲也是另一種方法。他特別強調內在,強調內心節奏。京劇演員喜歡“漂”、“率”、“脆”、“溜”這些字眼兒;焦則堅決“反對”。他要求一切服從劇情,演員“沒事兒”時,水袖絕不許“亂動”,每“動”一下都得有準確的目的。京劇演員習慣上台就得“亮相”得“好兒”,目的是“讓觀眾立刻認識自己”;焦對此更是“火冒三丈”——“你得在事件發展的過程中,讓觀眾一點點去認識你。”京劇的主角向來站在中間,焦排戲常把主角調到一邊,甚至有時還要求主角背身“定”住。主角說,“我定在那裏,觀眾就不看我了。”焦答:“觀眾仍然在看——你雖然像雕塑一樣定住,可戲沒斷——有助於觀眾理解整個劇情,也包括理解你這個主角。”
1947年底,他在北平組織藝術館,下設話劇隊和京劇隊,還準備成立舞蹈隊。高玉倩是京劇隊的成員,次年就在焦導演的京劇《桃花扇》中扮演B角李香君(A角為陳永玲)。《桃花扇》中有一場,表現的是“梳攏”的次日清晨,李香君與侯朝宗剛剛起床,二人同上。導演要求——香君在桌子後麵對鏡梳妝,朝宗立於身後,香君從鏡中見到朝宗,於是對鏡微笑。
玉倩對焦說,“背身對著台下,我笑了,可觀眾看不見。”
導演答:“你就對鏡子笑,觀眾能感覺到——能從侯朝宗身上感覺到。”
戲接著往下排——行弦。香君唱“南梆子”。在唱中慢慢轉身,唱畢,做一造型,定住。臉上出現害羞的表情。不抬頭,隻一挑眉,仍然定住——等待侯朝宗來畫眉。
玉倩對導演說:“我沒告訴他——他怎麼知道要畫眉?”
導演答:“你一挑眉,就告訴了侯朝宗。”
玉倩問:“我沒告訴觀眾要等他畫眉。”
導演答:“觀眾明白,比你倆更明白。”
同年,焦還為話劇隊排演了《上海屋簷下》(夏衍編劇),玉倩也抽空觀摩過好幾回。該劇在一個“橫截麵”上寫了若幹個家庭,因此舞台上有若幹個表演區交錯“運轉”。排戲時,焦曾在台下對著台上“指手畫腳”——
啪!(指甲表演區)這組停住,燈暗!——燈暗了,可戲沒停,你們幾個各人想各人的心事。——那邊(指乙表演區)燈亮,人物開始活動。哎,不許亂動。你們動得太過火了。等等(說著跳上台來,用粉筆在地麵劃了幾道白線)注意!你們再動作時,絕對不許超過這幾條白線!繼續表演……好。啪!燈暗。還回到這邊(甲表演區)來,你們開始動作……
這時,甲表演區的一名演員高叫:“導演!我還沒想完心事呢!動不起來……”
焦無奈歎了口氣:“誰讓你按照生活裏的那麼亂想,藝術中的想,得有點有線、有點有麵……”
玉倩旁觀,並不能完全理解。焦便讓她讀書——《約翰?克利斯朵夫》、《複活》、《羅亭》、《娜拉》、《俊友》以及《家·春·秋》、《雷雨》、《日出》……
焦問:“看懂了沒有?”
“看不太懂……”
“看不太懂才更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