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 今日功臣(上)(2 / 3)

“……”

焦當時還是師範大學西語係主任,於是玉倩時常到師大去交“作業”——大字若幹篇、小字若幹行,因為焦送給她幾本字帖,要她每天照著“臨”。在那裏聽“文化人兒”說話,似懂非懂。再回過頭看焦排戲,反倒有些開竅。一次,一位演小學教員妻子的女演員臨時生病,話劇隊可抓了瞎,向來“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一個閑人。尤其是這出舞台調度十分嚴格(到處都劃了白粉筆道)的話劇,叫誰去“救場如救火”呀?最後眾望所歸,大家目光凝聚在玉倩身上——“你——來吧。”

“來就來。”居然嚴絲合縫,一點“灑湯漏水”的毛病也沒有。

焦先生的這些辦法,和周先生似乎是相輔相成的兩個極端——周的“外”強烈得可以“震”人,但都有“內”的根據;焦則首先抓“內”,抓得“穩、準、狠”,然後以此來設計或引發“外”。

高玉倩點了點頭:“當時,我心中經常暗想:有沒有介乎二者之間的辦法呢?”

憶歐陽予倩

歐陽予倩先生1955年執導《人麵桃花》的難得機遇,不僅為高玉倩打開了一片新的藝術天地,而且以執著的實踐解開了她心中的疙瘩。

盡管二十年代有過“南歐(陽予倩)北梅(蘭芳)”的說法,但是幾十年過去,梅先生的聲名與日俱增,而歐陽先生的影響確基本沒有“打進”梨園。五十年代初,歐陽先生任中央戲劇學院院長,主要研究話劇;但是對京劇的由衷熱愛,一點也沒有減弱。為了在1956年與梅先生共同率領中國京劇代表團赴日演出,從1955年起,他花費了近一年時間,為中國京劇院的演員排練了由他自己創作的京劇《人麵桃花》,高玉倩扮演了女主角,杜宜春的B角(A角為江新蓉)。

該劇沒有強烈的性格衝突,倒像是一首散文詩,清新雋永,餘味無窮。這種區別從主角的出場就可以看出來——一般傳統戲的主角出場,不管劇情是否緊張,一上來就得來個脆快的亮相,就要得彩。像《四進士》中的宋士傑出場,前麵楊素貞遭到流氓襲擾而匆忙下場,情勢已然十分危急;然而場麵上突然“撤鑼”、“撤”了好半天才又一點點把節奏重新“催”上去。這一“撤”一“催”,為的就是使宋士傑的緩步出場能夠“醒目”。顯然,“角兒”雖然“突出了”,“戲”可就“折”了。《人麵桃花》則不同,本身就沒有那種生死攸關的性格衝突,所以女主角的出場便用了三組若斷若續的抒情鏡頭——

第一組:她首先和幾個女伴一起從下場門上場,沿著天幕高坡同行了幾步,宜春止步,女伴們繼續前行,杜宜春並不轉身麵對觀眾,而是向著女伴走去的方向招手,並親昵地呼叫:“花樣子不要忘記了——”;

第二組:從高坡回過頭來,看見坡下自己的家,心情十分高興,在一陣輕盈的鑼鼓點中款款走下;

第三組:來到台中,又看到下場門邊正在喝酒的父親,於是伴隨撒嬌的一聲“爹爹——”,雙臂高揚,就地一個旋轉,“飛”一般地投向爹爹懷抱……

這三組鏡頭似連若斷、可分可合,這是玉倩排戲中體會導演意圖的一種體會。首先,當鏡頭分開時,她感覺其中有和周的“亮相”很相似的東西,盡管表麵形態又和周的“亮相”極不相同。不妨試問:什麼是“亮相”?似乎可以這樣回答:通過在很“順”的動作中猛然一“擰”(在反方向上一“頓”),就使觀眾感到了“醒目”。比如第一組,本來杜宜春與女伴以相同速度行進——這是一股勻速前進的“人流”,雖“動”如“靜”。不料行進到天幕正中處,別人繼續“流”向上場門,隻有杜宜春嘎然止步,這不就是“一擰”(反方向上的“一頓”)?盡管力度很難和周信芳的“亮相”相比,但你也很難否認它不屬於“亮相”範疇。及至女伴走出觀眾視線,杜宜春揚手招呼(“花樣子不要忘記了”)這就又起到了“亮相”的作用。然而傳統戲中,“亮相”隻是人物精神麵貌的孤立放大,或威武、或狂放、或昂揚、或醜陋,“亮相”常常是為“亮”而“亮”的;“亮”又總是在“戲”外的,很少和背景(自然界和人際社會)發生關係。然而這裏的兩次“亮相”,不但和特定的“戲”緊密相連,而且每一“亮”都還能意外地“帶”出許多生活底蘊。比如說“花樣子”(這屬於舊時代少女的“女紅”),女伴們能夠帶出來玩耍,看來是在禮教束縛還不太嚴緊的地區……看戲時能夠產生這樣的聯想,顯然比看傳統戲時那種“不分朝代、地區和民族”的籠統感覺要強得多了。

其次,高玉倩還從三組鏡頭的連接中,意外地發現了焦菊隱昔日排戲所堅持的“內在”。對於舊戲中英雄豪傑或是神仙皇帝的出場,焦是最不喜歡的——這些人登場之前,先得出現種種塵世間的困難麻煩,別人企圖解決而又無法解決,最後沒有辦法,隻有等待英雄豪傑或者神仙皇帝“橫空出世”。既然“橫空出世”,因此一上場就得“亮相”——“亮”出與一般人不同之“相”;然後“三下五除二”,所有麻煩也就迎刃而解。“歐陽先生想也深知京劇這一弊病,排此戲時就有意避免老方法。但他又考慮到——由於排的還是京劇,並且是給北派的著名演員排戲,就不能完全排斥“亮相”,因此在三組鏡頭分開時,化用了周“亮相”中的積極因素,搞了一些不“亮”的“亮相”;但是歐陽先生畢竟不同於北派京劇藝人,一旦將三組鏡頭合並時,他的戲劇觀應該說與焦菊隱並無二致,但在處理方法上就顯得更靈活,而不是如焦那樣“簡單的反對”。歐陽先生或許有這樣的理解——杜宜春既非英雄豪傑,也不是神仙皇帝,她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鄉村女孩,並且是一個和女伴、和父親分不開的女孩。所以她的上場就不能“賣派”地“單上”,隻能和女伴們一起“群上”。“群上”對於主角是“吃虧”的,為了彌補,就需要通過三組鏡頭的連接為塑造主角“加戲”——所“加”雖然夠不上“一賣”(一段完整而飽滿的“戲”),但至少也可以算作一個“小品”。“小品”在“起承轉合”上盡管不像“殿堂戲劇”那樣嚴格;究其本質,仍然以“性格的活躍”成為表達戲劇主題的有機部分。歐陽先生特別強調女主角在三組鏡頭的“遞進”中,每一個動作都應當具有中國傳統繪畫的造型美,一定要使這種流動著的美傳遞進觀眾的心目之中。這,大約又和焦先生有所區別。

憶阿甲

1963年秋天,高玉倩隨二團剛剛從武漢回到北京,就接到京劇院副院長兼總導演阿甲的電話,說要來看自己。這怎麼承當得起,於是電話中約定——第二天高去阿甲那兒。高按時去了,拿回來一個滬劇《紅燈記》的劇本。阿甲隻講這是個好題材,翁(偶虹)先生正在改京劇本,要玉倩回去先好好“掂量掂量”。當時中國京劇院正掀起一股排演現代戲的熱潮,然而重點中的重點,就是這一出京劇的《紅燈記》。演員隻確定了兩個:李少春的A角李玉和和袁世海的A角鳩山;至於李奶奶和鐵梅,已經各自物色了三四位人選,過幾天就要由領導和專家一起評定。記得“考核”的那一天,高玉倩和另外兩位唱青衣的演員,先後被叫到一間小房子中吊老旦的唱段,不會整段的,唱幾句也行。大約是高以前反串過《借東風》的緣故,她的大嗓十分痛快,音色也好,同時又有一種很沉穩、很堅毅的氣質。所以沒怎麼費事就成為李奶奶的唯一人選。她自己也很高興,覺得在這“重點中的重點”當中,必然能學到許多東西。同時自己已經36歲,以往一直有一種“怕以青衣、花旦形象告別舞台”的隱憂,現在看來可以取消了。至於唱大嗓是否會徹底毀掉嗓子,她倒是想得很開:毀了又怎樣?作為演員,隻要能夠在關鍵的戲裏“亮”那麼一下子,就不枉活這一生了。

排演即將開始,阿甲對劇組做了導演報告。首先,從宏觀上講了抗日戰爭與這出戲的關係,隨即逐場分析劇本。高玉倩聽得很專注也很入迷,因為阿甲的分析劇本重在講解衝突。比如他習慣這樣講——第一場表現什麼矛盾,這個矛盾在全劇中是什麼位置,這一場雖然不大,但也自有起承轉合,它的高潮應該在哪兒,它結束時應該注意什麼;以後逐場類推……高玉倩一邊聽一邊琢磨——過去戲班中也講究“說戲”,但大多是講解技巧,很少有講到劇本的衝突。阿甲這樣講,是不是從前幾年來華授課的蘇聯戲劇專家列斯裏處學來的呢?玉倩聽阿甲的愛人方華講,阿甲那一陣子整天關在屋子裏獨自做戲,沒日沒夜,忽而奮筆疾書,忽而歌哭斷續。阿甲不是代替演員演戲,而反複的比較選擇——他要尋找一種最鮮明也最好看的衝突方式。

比如,“說家史”那場李奶奶的大段念白怎麼處理?他提示高玉倩——這一番話,不是你個人在抒情,而是現實鬥爭需要你抓緊時機教育鐵梅,讓她去完成你和李玉和所無法完成的任務。明確了這一點,你在開始念這段台詞時,就應該比較理智;到了講述“二?七大罷工”時,因為你的丈夫在這個時候犧牲了,因此你才不由得也激動起來……到後麵即將結束念白時,你還得恢複到比較冷靜的狀態。還比如李奶奶講家史的最後一句是“我就緊緊把你抱在懷裏——”,這裏,劇本並沒有什麼交代,但是必須讓奶奶和鐵梅有那麼“一抱”——主動而動人的“一抱”!如果沒有這“一抱”,前麵的家史也就白說了,兩個人的悲哀就不可能擰成一股複仇的力量!這“一抱”作為一種鮮明的形象,就可以極大地渲染劇本前赴後繼的積極主題。

這樣的例子還很多。阿甲十分喜歡在一些服裝、道具上“做文章”,像李玉和的圍巾,李玉和家的那扇房門,母子分別時的那碗酒——這些顯得過“實”的東西,本來都是演出京劇現代戲中的“累贅”;但是阿甲不僅要把它們變廢為寶,而且力爭“一波三折”——力求在反複運用中求變化。

高玉倩說,“阿甲在排戲中(或排戲前)“抓”的這些東西,恰恰是我們這一批演員特別缺少、也特別需要的。阿甲‘抓’的是戲的‘主幹’,而我們過去接到劇本,常常一上來就各自琢磨自己的戲,並且各自去‘生發’自己的表演。由於對‘主幹’缺少研究,常常就使得整出戲變成東一塊、西一塊,很不整齊。現在阿甲把‘主幹’給我們講清楚了,下麵的事情他就甭操心了,因為這個劇組裏的演員非比尋常,一個賽一個地能‘造魔’。這其中,又首推李少春的本事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