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李少春
李少春,當時是中國京劇院一團的團長,在院內威望很高。他沒什麼“理論”,但是每塑造一個新的人物,一出手總是“高的”,總能引起旁觀者的齊聲喝彩。
比如,他扮演的李玉和一出場,並不是現在的威風凜凜、手提紅燈,如同“定場詩”般唱出四句搖板;而是迎風冒雪,念著“撲燈蛾”上場,他披著鐵路職員的那一身大衣,隨著風雪的衝擊,時而揚起,時而下落,身段、步伐也相應地變化,真是自由極了,也“程式”極了。他所念的台詞,不是傳統“撲燈蛾”的那種的“二、二、三”的規整句子,而是極不規則的長短句,比如“北風呼呼叫,我得快點走。不,要慢,先別忙。這個人靠得住嗎?……”(高玉倩記憶中是這個樣子)初看這種節奏的詞兒,似乎根本不能在“撲燈蛾”的鑼鼓中念出來;但這每一句確實又是李玉和的心聲,並且都緊緊附著在劇情發展的“貫穿線”上,再加上每一句的台詞和動作擰結得天衣無縫,於是就深深感動了觀眾。
再比如,監獄一場,滿台空空蕩蕩,隻有接近天幕處有一排木頭柵欄。戲中有這樣一段處理,鳩山故意安排李玉和與母親相見,然後命令把母親拖到幕後,加以拷打,看李玉和是否能挺得住。這種構思顯然非常巧妙,但在現代戲中運用又有一定的難度。如果被考驗者是古代的大將,身後紮有靠旗,那麼通過靠旗的抖動就可以把主人公內心的痛苦,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李玉和是現代人,一身白色衣褂,兩手兩腳間還有鐵鏈“牽製”,很難“動作”起來。然而李少春實在是有辦法,他聽到幕後的拷打聲音,立即跌跌撞撞撲向天幕處的柵欄,雙手扶住,身體卻向聲音方向倒去。(這無疑非常合理)為了避免身體摔倒,於是伴隨著每一聲皮鞭和敵人的吼叫(這些聲音代替了鑼鼓點),他便向著聲音方向邁近一步——在每“邁”一步的過程中,他雖然背對觀眾,但通過扭肩、移步等等造型手段,把李玉和心中的難受無比表達得再清楚不過了。
李少春不僅著意刻畫自己的人物,而且隨時都善意地提示周圍的演員,其中就包括高玉倩。李團長歲數本來比玉倩大,可在排演場裏,總習慣稱之“老太太”。在開始試裝時,他曾說:“老太太,您得犧牲點頭發……”原來,他覺得玉倩額頭較窄,而李奶奶應該是個額頭寬闊的人。高玉倩聽了覺得有理,也要求舞台演出的頭套往寬處“打”。後來拍電影時,還把兩鬢剃去一溜兒。
此外,第二場一開頭李奶奶的點燈亮相,阿甲的提示說:“一陣風響,外麵三九嚴寒,形勢危急;老人臨危不懼,點燈。”這僅僅是原則要求,至於具體怎麼落實,就看演員的本事了。李少春又說:老太太,出場可要緊。您這兒得使一個牌子,把“擦火柴”、“點燈”、“甩滅火柴”、“扔火柴”、“把玻璃罩蓋在燈上”、“將燈撚亮”這一連串動作,都在一個牌子裏做出來……最後,少春終於幫助玉倩選了一個“鳳點頭”的牌子,井然有序地完成了每一下動作,每一下都在鑼經裏頭。這一來,難怪每次演出李奶奶一出場,都能贏得觀眾的喝彩。
還有,如何在創造一個新的人物唱腔時,抓住最能打動觀眾的旋律?這是每個具有一定經驗的演員,必然會想到的問題。這時,又是李少春出來提醒:“老太太,別急。每個演員都有那麼幾個最好聽的音兒,您好好找一找。”這話如何理解?這“好聽的音兒”還不是單指唱腔的轍口兒,而是指在每個人的音區之內必定有幾個“黃金點”。隻要抓住轍“黃金點”好好施展,就能從音樂形象上給觀眾留下印象。經過反複試驗,玉倩發現自己唱腔中的“誌不剛”和“風雨狂”這類句子很能“拿人”,於是就著意刻畫起來,結果自然很好。
高玉倩飲水思源講了這五位(她認為不止五位),她很少講到她自己,一直講自己要飲水思源。當然,這是一種正確的謙虛態度;但是,如果沒有自己創造性的勞動,如果不隨時隨地做一個“有心人”,恐怕也演不出今天這個樣子。我這次找她談戲之前,本來預定了一個題目——水到渠成“李奶奶”。無奈她堅持講了以上的“飲水思源”,我也無奈,隻好把題目相應加以改動。但是,在告辭時我提出,下次再登門造訪時,可要按我原來的題目談了。
她隻是一笑,不置可否。
不派之派“金嗓子”(記李維康)
她,曾11歲學戲、12歲登台;
她,曾以一出《蝶戀花》引得萬人注目;
她,更因後來的《秦香蓮》、《李清照》、《恩仇戀》、《李鳳姐》、《寶蓮燈》而名揚四海……
她就是李維康。她自小就有一條令人羨慕的“金嗓子”,但是在旦行演員風起雲湧的競爭中,她心中始終有一根主心骨,那就是——不派之派。
“為什麼總咬後牙根?”
她幼年考入中國戲曲學校,趕上了許多好老師。所有任課的老師都喜歡她,不僅因為她有一條“金嗓子”,也因為她聰明,多難的腔兒一學就會。唯獨教梅派戲的女老師華慧麟總是批評她,總說她這不對那也不對。比如“合”《四郎探母》的“坐宮”一折時,華老師和教老生的老師並肩坐在觀眾的位置,演四郎的同學已經唱完“西皮慢板”,李維康站在上場門內,提高了嗓音,一聲響亮的“丫頭,帶路啊——”
按說嗓音清脆、吐字清楚,一點沒毛病,於是準備邁步登台。不料此時,華老師卻不動聲色地說:“不行,重來!”
維康心中一震:“為什麼不行?莫非——是嫌聲音太響了?是嫌我喊了?那,那我就小點聲吧……”
“不行,重來。”
又一震:“莫非,又嫌我瘟了?那我再大點聲吧……”
“不行,重來!”
……
一連串四五次的“丫頭,帶路啊!”
一連串四五次的“不行,重來。”
“金嗓子”掉淚了,教室裏的同學同情地看著“康锛兒”(維康小時候有點“锛兒頭”,同學都親切呼之“康锛兒”),教老生的教師也心軟了,用胳膊肘碰碰慧麟,可她仿佛全然不知,還是那句話:“不行,重來。”
為什麼總是“不行”呢?維康定了定心,想起華老師經常“敲打”自己的一句話:“嗓子再好也不能亂使。就近聽,好像你聲音挺亮,可就是不打遠。更何況這裏公主上場,又得歡快大方,又得自然得體;又要響亮,情緒又得對。”想到這兒,維康冷靜下來,重新又來了一聲“丫頭,帶路啊!”
屏住氣息,說不定又是一聲:“不行,重來。”
老天爺保佑,鴉雀無聲。華老師總算高抬貴手,放“康锛兒”過門了。
華老師是梅先生的得意弟子之一。1961年先生去世,老帥隨之悲傷過度,就改在家裏上課。老師家住西單附近的一條小胡同的盡頭。為了找這地方,維康一路上直嘟囔。及至見麵,維康陡然發現老師這一天情緒特別高漲,高漲中還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鄭重。老師先指著桌子上的一碟“紅燒蛤蟆腿兒”,讓維康吃過;然後對她說,今天的教戲內容要改一改,改說《霸王別姬》。
維康沒說什麼,向來是老師怎麼說就怎麼辦。老師提了一下精神,首先說虞姬上場的“引子”:“明滅蟾光金風裏,鼓角淒涼。”
維康隨著大聲念過。
“不行。你又不是上海人,為什麼總咬後牙根?隻有後牙根放鬆了,聲音上下打通,才能圓潤厚重,才能像一根圓柱兒似的。這樣的聲音,不但打遠兒,而且持久。”
維康又念了一遍。當然還是“不行”,然而今天老師沒有著急:“你聽我念:明滅蟾光——”
就這四個字,恍如一塊磨盤掉在維康心頭——華老師以往教戲都隻是用小聲,今日偶用大嗓兒,其漂亮、其華麗,真讓維康記一輩子!
“維康,你聽我說——同學們說你有條金嗓子,不錯,這是你以後的本錢。但是本錢不能亂花,亂花就糟蹋了。有幾句話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演員要成大器,得經過這麼幾個階段。得從不會到會,再從會到好,然後從好到精,最後,還得從精到化。你現在僅僅是從不會到會,離好還差得遠呢,就算以後好了,還有精和化等著你去奔呢!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華老師一霎無比激動起來,“先生——是梅先生——給我托夢了,要我好好給你說這出《別姬》來著……”
在返回學校的路上,維康一直回想剛才發生的事。
她回想著“你又不是上海人,為什麼總咬後牙根?”;
她回想著“演員要成大器,必須經過四個階段”;
她回想著“昨天晚上,先生——是梅先生——給我托夢,要我給你好好說一說《別姬》,”對於這一番話,她隻能是感激,卻不敢相信……
於是,她坐車坐過了站。
沒過一年,華老師也去世了。維康心裏很悲哀,老師大約是隨著先生去了。她默默立下誌願:一定要好好研究如何使用嗓子。後來,她畢業了,她被分配到中國京劇團,在許多現代戲中“挑大梁”。現代戲用嗓子是很累人的,而且一唱就是連續若幹天。有些老演員習慣在化妝後,由胡琴吊幾段,把嗓子“吊”開,以便一上場就“有”。這樣做前半場當然“合適”了,可後半場就顯得“累”。如果第二天、第三天還有重頭戲,說不定你的嗓子就“不頂”了。她不斷向高明的人請教,又反複試驗,最後形成自己獨特的“吊”法兒——不用胡琴,隻是找幾個音“開”一“開”,一上場就能“有”,後半場覺不出“累”,“連續作戰”也不覺得疲勞。直到最近這一二年(用維康自己的話講,是“年紀大了”),化妝過後,也才用胡琴“吊”一兩個小段,目的還是在於去“開”一“開”那幾個最難唱出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