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炭火盆
粉碎“四人幫”後,中國京劇院成立了《蝶戀花》劇組,不遠千裏來到湖南板倉——楊開慧的故鄉。這大約是李維康第一次創造自己的人物,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
在這之前,她扮演過《紅燈記》和《紅色娘子軍》裏的B角,常常覺得不舒服。原因很明顯,因為這些都是經過A組創造、並且經過江青審核批準的舞台樣式,就不允許她這小B角再稍微走樣——隻要多來一下或者多拖一板,恐怕就是“政治問題”了!此刻不同了,身邊還是那一批編、導、音、美創作人員,一個個都有一種磨拳擦掌的勁頭,都有一種第二次被解放的感覺。他們在板倉訪問了楊開慧的家,走訪了她生前的保姆和鄉親,當年往事的一個個細節次第被發掘出來——甚至連後來劇本中很動人的“古道別”的一場,都是在深入生活中偶然“碰上的”。老鄉們曾指點著告訴他們——就在板倉通往嶽陽的古道上,“霞姑”(即楊開慧)從那裏被押解過來,鄉親們又分別站在那裏,默默地為她送行——一幕幕都如同親身經曆的那樣真切,就連古道上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上動情的淚水!導演鄭亦秋當即指著路邊的竹林說:“將來戲裏的布景就要這一片竹子,戲詞裏也要寫上竹子,竹子從舞台形象到文學形象,都會是非常動人的……”
劇組在“年三十”前來到長沙,在一個小招待所住下。湖南的冬天是幹冷幹冷的,而且招待所的窗子一律都是開著的。這對慣於烤火取暖的北方人來說,是夠難熬的了。李維康的父母雖不是湖南人,但當時都住在長沙,於是叫維康的弟弟騎平板三輪,為劇組送來一大車木炭。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因為“文革”對於生產的破壞,當時的木炭供應是十分緊張的。
每個屋子都生起了炭盆。每當促膝討論藝術之時,那情景實在動人,應當說是“暖人”的。點著的炭盆放在屋子中間,上麵擺著一個半人高的木頭架子。把一床毛毯(或者棉被)平放在木架頂上,毛毯四周分搭在圍坐者的膝頭。這樣,騰騰暖氣就不至於平白溜走,而必須先烘暖了大家的下身,才可能慢慢地分散。這一群從北京遠來的人,就這樣時而集聚、時而分散,一次又一次地研究劇本。維康後來接到“古道別”一場的唱詞和唱腔時,就是在這樣的炭火盆前慢慢試唱:“風颯颯雨瀟瀟青山蒼翠,迎天曉抗秋寒風雨難摧……”她眼前時而閃現出板倉老婆婆的話語和動作——“那殺人的血水啊,就從那橋頭一直流到這兒……;那霞姑的淚水,就那麼一滴一滴地從臉上向地下流淌……”維康唱時,眼中有了明確視像,自己先覺得激動了,然後再雕琢唱法,就更能打動觀眾了。
維康聽音樂設計說——戲中使用了西皮慢板、四平調和高撥子三種板式,是有意安排的,或者說是帶著氣安排的。這“氣”,就因江青而來。在以往的“樣板戲”中,江青武斷地規定:設計唱腔時不許使用以上三種板式。那年月沒處講理。但是大家心裏都想:每一種板式能夠流傳至今,想必有它的用處,這就像李白的詩句“天生我才必有用”一樣。如今一試,西皮慢板按在楊開慧接到主席的來信時,四平調按在“古道別”剛上場的時候,高撥子則按在被捕、挨打的時候,不都是很恰切的嗎?
《蝶戀花》一下風靡了全國,觀眾不僅發現李維康有一條“金嗓子”,而且發現她確實“會唱”。這一個“會唱”的評語可不簡單,因為在她之前,一個演員要想“會唱”,必須先進哪一個流派之“門”,不同的流派的“會唱”是很不一樣的。然而她沒有急於拜師,沒有急於依附在哪個特定的流派之中。她剛剛感受到創造的樂趣,她不願受到束縛,她還要展翅高飛呢!應該慶幸的是,《蝶戀花》的出世,正值廣大群眾清算“四人幫”滔天罪行之時。而京劇原有的那些流派,還在牛棚中卷曲著身體、還沒能直起腰呢!
這年對維康至為重要。她記得很真切,她這年29歲,楊開慧犧牲時也29歲。
程式竟然如此神奇!
李維康32歲那年排演了全本《秦香蓮》,恰巧女主人公也是32歲。
原來,演過《蝶戀花》後沒有多久,傳統京劇恢複上演,老戲迷的興奮自不必說,許多青年猛然從傳統戲中看到如此“活生生”的曆史,也自是狂喜不止。李維康和她的同伴做了一番市場調查,發現河北梆子《秦香蓮》非常受歡迎。這戲“文革”前由北京京劇團四大頭牌(馬、譚、張、裘)合作演出過,並且拍了電影,的確是出影響深遠的好戲。這戲維康在戲校時學過,許多當年的同學、如今的夥伴也都學過。比如就在現今的三團中,裘派花臉李欣可以演包公,馬派老生朱秉謙可以演王延齡,耿其昌剛剛從北京京劇團調過來,正可以演陳士美,再加上自己的秦香蓮——這不是很“硬”的一台戲嗎?
說幹就幹。找到馬、譚、張、裘的錄音,找來河北梆子和當年戲校的劇本一一三下裏擺在一塊兒一琢磨,做了一些小的更動。比如,把最後一場香蓮“見皇姑”和“見國太”的兩番合並為一番,就可以使節奏更加緊湊。又如“殺廟”一場,在韓琪舉刀欲殺香蓮母子時,張君秋先生唱的是“二六”,維康覺得自己沒有張先生那麼大的“份兒”,還是改唱“快板”為好。還有,像“琵琶詞”和“闖宮”兩折戲的唱詞也重新改寫過了。當時的這一組演員,平均年齡三十出頭,學戲、演戲都有了些年頭,程式知道了不少,在“文革”前因為年輕,不敢輕易“變更”程式;“文革”中同伴們大多在“樣板團”,可以放手想主意,但是最後當“一人拍板”之後,就再不許有“別論”或“怪論”。好容易等到如今,這一出大合作戲是為自己排的——自己總算有了一定的自主權,其實,自己早就應該獲得這個自主權!既然如此,有權還為什麼不使呢?他們使了,他們用了。有的可能很高明,有的也可能不那麼合適——但無論哪一種,都因為是“自己嘴裏嚼過的饃”,格外有滋有味!
最後,著名導演阿甲又為他們通盤調理,特別是為維康重排了“殺廟”一折。原來在韓琪自刎之後,秦香蓮跪步向前,解下頭巾蓋在韓琪的臉上,然後取刀,拉著兩個孩子出門,接唱下句,下場。阿甲分析說,韓琪在秦香蓮眼中,可以說是“最好的人”——比包公、王延齡都好,是一個“完全、徹底的人”;所以這一段戲絕不能草率處理,必須向深處開掘。阿甲要求——在韓琪自刎倒地之後,秦香蓮驚恐地退後兩步(因為她從來沒見過當麵自刎的場麵),然後獨自上前拜別恩公,解下頭巾,為恩公蓋在臉上;起身,感到有些恍惚,發現兒女沒有辭別恩公,於是拉上他倆上前再拜,三人同跪,香蓮自己拜罷,又用雙手按在兒女的頭頂,重重地向下一按;起身,一陣眩暈,不禁低頭,看到了地上的刀——帶血的刀。(她驀然想到:這是他殺妻滅子的證據,不可放過!)隨即取刀,出門。剛剛想走,複又轉回(她想再看恩公一眼),於是感激地上前,認認真真再看了一眼,退出門外,拉上房門,接唱下句唱詞,把兩個孩子帶下。
維康實在沒有料到,這許多程式一經如此“組合”,竟然同時如此“生活”,竟然具有如此豐富的感染力!這時,梨園界早已掀起一陣仿效流派的熱潮,隻要“像”,就是“好”!唯獨李維康這一般人馬,硬是在阿甲的支持下另走一“經”——同樣求“像”,但不是去“像”哪一位大演員,而是首先要“像”自己心目中的角色!阿甲是“厲害”的,他把整個戲按照戲劇衝突的需要一一分解,然後又按照自己獨特的審美觀重新拚裝起來。應當承認,阿甲也“夠”得上自成一派。但他搞的首先是學派!維康在自己剛剛起步時,就有幸得以親近學派,並在這一潛移默化的過程中,逐漸去走自己“不派而派”的道路!
區別“一道湯”
為了迎接1990年徽班進京200周年,李維康排演了新編故事劇《寶蓮燈》。全劇可以分成四都分:一是三聖母思凡,與劉彥昌結合又被拆散;二是被轟回人間的劉彥昌偶遇王桂英,在王母的撮合下二人結為夫妻,共同撫養劉與三聖母的兒子沉香;三是十多年後,王與劉的兒子秋兒打死太師之子,太師問罪,於是引出“二堂舍子”;四是沉香學得武藝,最後劈山救母。
維康在戲中需要“一趕二”——分別扮演三聖母和王桂英兩個“青衣”人物,並且兩個人都有與劉彥昌的“定情”場麵,弄不好就會變成“一道湯”。維康先是通盤思考——這個戲的戲核在“二堂舍子”,很動情,很實在。因此以王桂英如何舍子的這一條主線必須實寫。至於三聖母與劉彥昌的一見鍾情,在整個戲中不過是一個“帽兒”,純粹是為了“逗”起後麵的戲。因此她就萌生了主要利用舞蹈語彙來表達三聖母的意願——古裝的扮相,散淡的舞蹈表現她的寂寥、她的天真,以及她那願把愛灑滿人間的廣闊胸懷。維康覺得,三聖母是一個很有人情味的神。維康決定在第一場中給三聖母加上“舞綢”,在第三場中利用“蠅帚”做出舞蹈動作,為的就是加重浪漫的神話氣氛,並證明三聖母一方麵具有神的法力,同時又有人的愛心。
到了王桂英該出場的時候了——她應當是什麼扮相?這裏,扮相對於區別“一道湯”往往起到了“先入為主”的作用。京劇似乎有這樣一個特點,人物一出場,觀眾隻要一看扮相,就知道他應該怎樣動作。大約也正因如此,演員才格外注意自己的出場——首先尋求一個準確的扮相,然後用這一扮相去製約自己的動作。隻要扮相確定之後,演員就要努力使動作從屬於扮相,絕不要故意的用破格的動作去違背扮相。對於王桂英,維康這樣考慮一一她是落第舉人之女,身居荒村,應該有文化,也應該有身份。於是采取了“大飯單”加“褶子”的扮相,有似於柳迎春,要在貧困中顯出端莊。但柳年紀大,所以穿“黑褶子”,王還未婚,穿“湖藍褶子”就行了。再想頭上的裝飾,“銀泡子”加“頂花兒”如何?再讓她帶小齊眉穗兒,梳大頭。讓觀眾感覺到王桂英這個人物的氣質,處於《拾玉鐲》與《生死恨》之間就對了。
扮相有了,再去確定動作的分寸和尺度。雖然王桂英也是與劉彥昌一見麵便定情,但她不像三聖母那麼主動。王是由母親代說的,王肯於嫁給劉,主要出於平日對三聖母的崇敬,覺得自己既然與三聖母麵貌相象,就有義務代為撫養沉香;再者,母親年邁,自己一介女流,家中確實需要一根“頂梁柱”……有了這樣一些設計,扮演三聖母和王桂英就不會“一道湯”了。
應當說,維康演這個戲,還應該在“二堂舍子”這一折中,區別另一種更高層次上的“一道湯”。以往的“二堂舍子”,作為老生和青衣的一出“對兒戲”,已經有許多前輩大師留下了鮮明的勞動印痕。他們都有自己獨特的創造,也都有著各自獨特的根據。可以說,他們都是注意了去區別“一道湯”的。但是,有一點卻被眾多大師共同忽略了。他們很少去想劇本中還存在的問題,他們經常是先在服從劇本的大前提下,再去進行互為特殊的創造性勞動——這或許正是大師昔日共同的曆史局限吧。如果這一說法能夠確立,那麼就不妨說——大師們盡管在原來劇本的許多細部有著卓絕的創造,但就整體講,他們仍然沒能擺脫“一道湯”的束縛。而這,恰恰擺在了維康的麵前,看她有沒有慧眼能夠識破,看她有沒有膽量加以變革。
維康仿佛沒費事就發現了,仿佛沒費事就加以變更了。她認為——王桂英一上來就唱慢板,老戲中這樣的處理很多,但這裏是剛打死了人,節奏就顯得拖了——得給它“挪地方”;後麵,王桂英唱:“一句話兒錯出唇,把嬌兒送進了枉死城。”不準確。因為王桂英經過思想鬥爭,已然同意舍子,事實上她已然做到了,並不是“錯出唇”,這樣寫反而貶低了人物。再往後,王桂英的幾番問話(向丈夫、向沉香和向秋兒)固然細致,但也不免重複之病……
慢板挪到什麼地方為好?幾經思考,決定挪在夫妻間幾番思想鬥爭、劉彥昌念出“夫人做權衡”這樣一個下句之後。因為這一句唱過,正好留下一個“節骨眼”,讓王桂英得以仔細思索——於是安排倒板、回龍、慢板轉原板(另加一句吟板),最後散板收結,就再合適不過了。
至於後麵“如何舍子”,也做了相應的調整。一方麵,王桂英的確很不容易,做出了舍棄親生兒子的決定;但是也不能把她處理得過於“高大”。比如讓她對秋兒一揮手,說“兒啊,你,你,你去吧!”劇組幾經思索,最後采取了“忙亂中讓秋兒自己衝出去”的辦法——外麵催人出去償命,沉香先衝出房,被王桂英拉回;轉瞬又是一陣大亂,秋兒自己衝了出去;對此,王桂英不是沒有發覺,但是她剛才已然做出舍子決定,那就隻能忍痛看著親生兒子出去替死…
“一道湯”,是京劇塑造人物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京劇利用種種程式,先達到塑造人物的類型化,然後再進一步精雕細刻,達到人物的個性化。因此可知,“一道湯”在塑造的初期還是需要的,隻不過我們的演員應該心中有底一一類型化不是塑造的最終目的,千萬不要半途而廢。李維康之所以能夠在上述兩個層次注意區別“一道湯”,就正是因為在對待流派問題上比較超脫,具有一種“不派而派”的美學思想。“不派而派”當中的第一個“派”字,指的是特定的表演藝術流派;第二個“派”字,指的則是學派之派。京劇要想振興,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對以往的表演藝術流派逐一研究,要把其中關乎宗派的成分加以剔除,要把其中關乎學派的成分發揚光大。這將是一個長期的任務,並且需要通過眾多著名演員的身體力行來加以提倡。李維康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比同齡演員表現堅決,並且成績斐然。
屬“大龍”的夫婦(記袁世海)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這是京劇《四郎探母》中的西皮慢板,不熟悉京劇的人如果“讀”它,會覺得毫無興味。然而戲迷一見,耳邊立刻會響起那悠揚宛轉的老生唱腔,並且絕不是一個人唱,而是古往今來的諸多老生在一起合唱——譚鑫培、餘叔岩、言菊朋、高慶奎、楊寶森、譚富英……大旋律雖是一個,但許多小彎兒和小節骨眼兒卻頗不一樣,因此韻味也就有了區別。是它們抓撓著聽眾的心,不僅使戲迷回腸蕩氣,更使一些有相似經曆的人淒然淚下,感慨欷噓,嗟歎不止。1946年,京劇名淨袁世海正當血氣方剛的30歲,他陡然聽到這個唱段,頓時感到句句鑽心,不是個滋味。他是屬大龍的,自幼要強,才從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掙紮成此際梨園“有咱一號兒”的袁世海。對於命相,他自小半信半疑,就拿5年前與任遇仙結婚之前,東安市場的卜卦先生曾“合”了一個“中等婚”,當時自己就不甚在意。沒想到,她在生下一兒一女之後撒手人寰,女兒兩歲半,兒子還不滿一周!自己整日價唱戲,要掙錢就沒法顧家,顧家就又沒法掙錢!真如同戲詞上說的是“難、難、難——呀!”何況目前觀眾已經接受了自己,正是業務上大力進取的絕好時機!好心的二姐把女兒抱養過去,另外雇了一個奶媽專門帶兒子,母親呢,在家中整日長籲短歎——真也不是常事!自己在這個世界掙紮了這許久,竟然混成了楊四郎“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了麼?
忘不掉的驀然回首
一天,他到宣武區西磚胡同二姐家去看自己的女兒,發現有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走進這個大雜院,一直走進京劇武生張雲溪的家。一掀竹簾準備進門的那一霎,不知身後什麼聲響,讓她回頭朝世海這邊瞅了一眼。世海腦子一“機靈”,指著女孩子的背影:“她,她,她——”二姐一樂,“在台上可沒見你結巴過啊!”世海不好意思,隻直棱棱望著二姐。二姐正色告訴他,這就是不久前,別人給你提親、你卻沒答應的那個女孩子。世海心中“格登”一響,“大外廊營遲家”幾個字浮上心頭。在當時北京梨園界,“大外廊營”是擲地有聲的——胡同北頭1號,1917年前住著“伶界大王”譚鑫培,現在仍然住著譚小培和譚富英;南頭17號,則住著遲家,她在家裏排行最小,祖父和父親都已過去,三個哥哥曾和自己在“富連成”同期坐科,大哥遲世恭唱老生,前幾天還和自己同台來著……二姐還告訴他,女孩子有個姐姐嫁給張雲溪,張雲溪成年在外麵唱戲不回家,女孩子則常過來幫姐姐帶小孩兒……世海打量、回味著,覺得人家剛才這一掀簾,實在和戲台上的挑簾出場一樣漂亮,這一驀然回首真有萬種風情!但是,總不能讓“黃花閨女”一過門就當後娘——這話當初不錯,如今仍然也在理呀!世海歎了口氣,不再言語。二姐明白弟弟的心思,就說“明天我向雲溪母親再提提,誰讓你和雲溪是一塊兒長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