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雲溪的母親正式為雙方做媒。世海這邊自然同意,但人家那邊呢——女孩子當時還不滿18歲,上邊一個寡母,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能答應自己嗎?
有一個“鞭打蘆花”的故事
女孩子叫遲福媛,她和兩個姐姐都隻念了兩年小學,據說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祖父留下的家訓——女孩子能夠認識幾個字,能夠寫寫賬、看看報就行了。她父親也去世得早,她的幼年是寂寞的。為了擺脫寂寞,母親為她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其中就有一個“鞭打蘆花”——
古時候,有一個做官的人,先娶了一房妻子,生下一個兒子就去世了;後來他又娶了一房妻子,又生下一個兒子。這時,聖旨下到他的家裏,宣布他為某某地方的長官,他就帶著兩個兒子去上任。他們坐車,走到一個很不好走的地方,車走不動了。沒辦法,都下了車,他讓兩個兒子去推車。當時天寒地凍,大兒子冷得渾身戰抖,當官的很生氣,心想你多使些力氣就不冷了,沒看見你弟弟推車推得渾身冒汗?於是奪過趕車的皮鞭,朝大兒子的脊背抽去,隻見鞭痕落處,棉衣像被刀子劃過了一樣,裏麵露出一片雪白。然而也怪,為什麼棉花竟會隨著寒風飄飛出來?當官的信手抓住一把,仔細辨認——原來不是棉花,竟是蘆葦秋天所“開”的蘆花!當官的心顫抖了,隨手朝小兒子抽了一鞭,也抽裂了棉衣,絮的全是厚厚的棉花,一點也飛不出來。當官的當即命令返程——連家事都料理不好,我還能治理國家大事麼?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妻子“休”了……
這隻是遲福媛幼年聽到的許多故事中的一個。母親講時是娓娓的,毫無針對性的。但是如同一粒種子,深深埋進她幼小的心靈。當婚事重提之際,這個故事便忽地發芽,開始“拱”她的心了。母親還算民主,把袁的情況對她講了又講——講袁在台上已經成為一路“諸侯”,講袁家是個老式卻開明的家庭,也講到他已經有的兩個孩子……大哥遲世恭沒有和小妹多講,但是他用行動證明自己的態度。他經常參加李世芳的“承芳社”的演出,比如曾在世芳、世海的大軸《霸王別姬》前麵唱過一出《烏龍院》,並且拉小妹到戲園子去捧場。是捧大哥呢,還是讓他從台下的掌聲中去領略一下世海的“人緣兒”呢?
沒容遲福媛細想,親事就定下了。當然,是母親和大哥作的主。但是從某種意義說,是兒時從母親處聽到的“鞭打蘆花”的朦朧故事給自己作了主。她過門雖然匆促,但是一旦進入袁家,一切卻顯得有條不紊。她孝敬婆婆,對待前房留下的兩個孩子“如同己出”。幾年後,當她也次第生下一子兩女之後,她更注意要把“一碗水端平”了。1956年,世海作主把前房留下的12歲兒子,送到西安尚小雲先生處學戲;不久,她也就狠了狠心,把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剛滿8歲的兒子小海,送到更遠的福州學戲。世海問她為什麼這樣做?她回答說:“咱家條件太好,小孩子如果不趕早出去錘煉錘煉,將來弄不好——猛然離開抽水馬桶,興許就拉不出屎來……”
粗中有細與細中有粗
遲福媛雖然出自梨園世家,可沒一個唱花臉的親人。那年月,京劇當中各種行當的地位是不同的。“生旦淨末醜,獅子老虎狗。”淨行演得再好,也隻能當一枚“好綠葉”罷了。可世海的恩師郝壽臣,硬是打破了這種不合理的局麵,他通過種種努力,終於和楊老板(小樓)、高老板(慶奎)和馬老板(連良)掛過了“並牌”(用今天的話講,就是並列第一。)世海不僅繼承了郝的衣缽,更繼承了郝老師要強的心勁兒。就在遲福媛即將“過門”之時,他不僅成為尚小雲、馬連良等前輩名伶的左膀右臂,而且和新起的生旦名伶(如李少春、李世芳等)平起平坐了。遲福媛平日從哥哥那裏耳熏目染,大體知道了世海的成就所在,發現他在台上不論角色大小,卻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即使是張飛、李逵、竇爾敦這些粗人,也無不粗中有細。這“粗中有細”實在是得來不易——當時的遲福媛還不可能具有今天觀眾的鑒賞能力,還認識不到“粗中有細”內涵著的美學意蘊。
但是,一等她過門之後,陡然發現世海在日常生活當中又是細中有粗。細,是指他習慣把自己和家庭的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並且通過到上海演出的機會,很注意觀察南方人的生活方式。比如全北京的梨園名伶當中,第一個把抽水馬桶“引進”到家裏的自然是梅蘭芳,然而第二位卻不是尚小雲或馬連良,偏偏是名望和行當都還差得遠的郝壽臣!在當時三十歲上下的演員中“引進”了抽水馬桶的,袁世海大概要算唯一的一位了。再如,他到上海發現天花板上的頂燈“走”的都是暗線,於是他一回到北京,也張羅著把頂燈“收縮”進天花板內。還有,過去講究的四合院都帶廊子,但四麵的廊子是斷開的。碰到下雨天,聽到有人在街上叫門,就得打傘、穿雨鞋出去開門。袁世海想出一個主意,把四麵的廊子以及通往大門的走道全都連到一起,這使慣於創造的恩師郝壽臣都稱羨不已。這都說明了袁的“細”,但是他還時常被迫地“粗”。因為他在事業心極強,一旦心思凝結在某個藝術問題之上,他就會把家裏的一切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在結婚之前,袁可依靠的後盾是他的母親。在第一位夫人任遇仙進門之後,母親便“局部放權”。可惜任遇仙命不好,沒幾年就去世了。這一次遲福媛進門,母親幹脆“全部放權”,樂得享幾天清福。世海本來還有些替妻子擔心,擔心她太年輕,挑不起這副家庭重擔。不僅上有婆婆,下有前房留下的一雙兒女,還要贍養一直沒能找到合適職業的哥哥和已經“出閣”、卻時常“回門”的姐姐。世海冷眼旁觀,暗暗叫奇。這位新過門的媳婦,竟然把一切處置得從容不迫,婆婆的零用錢,哥姐的份子錢、與前房兒女的感情交流以及對傭人的活路支派,沒一樣被耽誤,也沒一樣不合適。世海這回是大鬆心了,終於可以放心地在家庭生活中“粗”它一陣子了,而力求在藝術上“過細”了。這,正是自己久久期待的呀!
糖尿病與綜合治理
京劇演員幾乎沒有不講究吃的。但是限於各自的經濟條件,吃也有各自不同的層次和愛好。就花臉這一行來講,尤其是像世海這樣唱“架子花”的,每場戲演下來,體力、精力的消耗很大,需要靠大熱量的飲食彌補。世海年輕時,很能大塊吃肉,但是喝酒上卻能自我節製。中年以後,又很喜歡吃甜食。好在他演戲多,隻要“收支平衡”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誰料1972年春天,世海突然發現了糖尿病,並因四個“加號”緊急住院。這對遲福媛來講,無異於晴天霹靂——她不是擔心“世海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今後怎麼辦?”她主要是替世海今後的藝術著急,唱“架子花”沒有好身體可怎麼行?
她請教了一些醫生朋友,了解了不少醫學常識,決心從此擔任起丈夫的“家庭保健醫生”。她知道京劇名伶雖然在吃喝上講究,但談不上科學,更未必懂得飲食美學。但這一切不能紙上談兵,不僅要從一菜一湯做起,而且首先要使丈夫從感情上想通。她開始自己動手,自己采購,自己製作,既保證清潔和節約,更注意營養價值。丈夫以往愛吃甜食,如今要他一下“斷”了,不容易也沒必要。她時常讓丈夫在溜灣兒時到西點鋪買一種很可口的甜麵包,每天早餐讓丈夫吃半個,然後再吃一點去糖的藥。
她知道,適量的運動也是極其重要的。她鼓勵丈夫每天堅持適量的戶外活動,在家裏練練功,也去使館區散散步。世海習慣於一邊溜灣兒一邊“背戲”,最初弄得使館區的警衛人員都注意起這個“一邊走路一邊嘟嘟囊囊”的人;她有時主動去陪丈夫散步,她盡力把話題引到京劇之上。在世海去年拍攝京劇藝術影片《赤壁鏖兵》時,世海很為曹操對蔣幹的一句唱“你本是書呆子一盆麵漿”發愁,因為當年在舞台上每唱至此,台下必有轟動效果;可近年再這樣唱,台下則反映冷漠,這是不是說明曹操對蔣幹太缺乏“知識分子政策”了呢?溜灣兒時,遲福嬡忽然插嘴:“改作‘你不該盜書信(還)自誇自講’可好?”世海一聽大喜,想不到自己琢磨了多年的問題,卻由妻子在散步時迎刃而解。
她知道要使工作持之以恒,就必須創造一個安穩的家庭環境和工作環境。用新名詞來講,就是首先要進行綜合治理。無庸諱言,丈夫這些年的經濟能力已經越來越小,但是是否沒錢就不能贏得安穩了呢?記得當年,世海的哥哥終於找到工作,她就又幫助“大伯子”成了親。現在“大伯子”已經去世,隻剩下大嫂一個人生活,經濟上很緊張。為此,她曾召集五個子女(後三個是她的)到一塊,說明“你們爸爸沒有當年的‘份兒,了,隻能對你們的生活稍做貼補,希望你們主要要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但是對你們的大嬸——因為你們大伯已經不在了,所以對她的補貼要適當多一些。”孩子們對此都表示理解,事實上,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都幹得很出色。有了這種相互的理解,使得世海在今天已經76歲之時,仍然生活在一片和諧的親情之中。因此,他才會保持著青年人才會有的血壓120/80。
在“龍遊大海”之前
1980年,這一對屬大龍的夫婦經過山東淄博,發現那裏燒的瓷器很好,便托人設計燒製了一對各有雙龍飛舞的瓷瓶帶回北京。帶回之後,便靜靜地擺放到壁櫥最裏麵的一層。兒女偶然見到曾問:“是誰送的?怎麼不擺出來?”他們聞言,笑而不答。原來,他們早就約定:無論哪一個先走一步,就把骨灰裝進一個龍瓶之中,仍然靜靜地放進壁櫥深處。等另一位也覺得“快不行了”,就囑咐子女在自己身後,把骨灰裝進另一個龍瓶。然後由兒女帶著這一雙龍瓶,由天津塘沽新港登船向大海駛去,“一定要走得遠遠的,再把我倆的骨灰扔進大海。我倆都屬大龍,來自大海又回歸大海,也算不枉到人間走了這幾十年……”
這番話是這對夫婦無心之中對筆者所言。我當即笑問:“這是要‘龍歸大海’呀,不過,重要的是在這‘回歸’之前——”
“你說得對。重要的是在這‘回歸’之前,我倆得好好活著,並且好好給京劇事業做一些實事,盡我最後的力,發我最後的光。等力和光都完了,我們就靜靜地回去。”說話間,這對夫婦對望一眼,都由衷地笑了。
“我們不止活一輩子”(記李世濟)
京劇名演員每當演完一出大戲,在謝幕那一陣兒,往往感到精疲力盡。及至洗了澡,吃了夜宵,精神頭兒又忽地旺盛起來,忍不住要思索剛才演出中的成敗得失。如果這時貿然入睡,很可能通宵無眠。著名程派青衣李世濟也不例外,她經常和唐在炘切磋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唐不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琴師兼作曲者。李世濟曾就這一生活習慣,向對此表示有興趣的人解釋:“我們做演員的,不太容易做到按時作息。既辛苦,也幸福,因為我們不止活一輩子……”
1
1947年初的上海機場,三名男青年正為程硯秋送行。為首的掏出一塊羅馬表說:“先生,送給您。”程接過來,端詳著這塊剛剛流行的“大三針”,又望望眼前的這三位青年,笑了:“謝謝。這‘大三針’就像是三把利劍,更像你們這‘三劍客’。我走之後,在炘要多為世濟說戲……”為首的青年連聲答應。
“三劍客”結緣於京劇票房——老大唐在炘拉京胡,老二熊承旭拉二胡,老三閔兆華彈月琴,剛好湊足“三大件”。在炘當時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土木工程,但拉得一手程派胡琴,在票界頗有點小名氣。說來也怪,程硯秋每來上海,單找在炘吊嗓子,高興起來,還把許多拿手戲一一和盤托出。這一次,程來上海唱過一期(36場)之後,讓班底先行返回北平。他在上海的朋友家閑住期間,收了一名13歲的小姑娘做幹女兒,還花費三個月說了一出《賀後罵殿》。這件事傳開後,在炘沒有當麵問程,但私下在心裏嘀咕:“值得麼?”程大約覺察出這種情緒,非要在炘和自己同去幹女兒家中“玩玩”。所謂“玩玩”,還不就是唱幾段?於是唐又把承旭、兆華也拉去了。見到世濟,“三劍客”覺得眼熟,一想,原來她麵貌有點像程先生;等到她一張嘴,更頓時一驚:這聲音,這口氣,這神情,這動作,不正是個活脫脫的小程硯秋?先生見狀微笑,他在心中喜歡這“三劍客”;當然,“三劍客”覺得小程硯秋也非同一般。當此際——先生臨上飛機時的一句囑托之語,就把“三劍客”和小程硯秋緊緊聯係在一起了。
此後幾年,在炘斷斷續續為世濟說戲,承旭則為之吊嗓兒。老三閔兆華就像“大三針”中最活躍的秒針一樣,再不肯坐那彈月琴的冷板凳,改行唱小生去了。解放初期,在炘、承旭來到北京,拜過徐蘭沅為師,便想找機會下海。李世濟隨之趕到,也醞釀著下海。唐、李經常一起看程先生的戲,唐發現她一邊看一邊在一個紙本子上畫“火柴棍兒”一樣的人形,畫了許多許多,記錄舞台地位和先生的姿勢。唐驚訝她已經能夠分解、組合這些動作,能夠叫得出動作程式的許多術語。原來這幾年在上海,她從朱傳茗學了六七年的南昆,跟陶玉芝打了五六年的把子,向芙蓉草學了頭本《虹霓關》和《扈家莊》……尤其難得的,是她畫完“火柴棍兒”時常提問——程先生抬水袖時為什麼總是“小開門”?難道隻有小了才美,大了就不美麼?後來又看了尚先生和梅先生的戲——尚先生抬水袖總是“大開門”,同樣很美;梅先生的動作幅度則在程尚之間,似乎更美……莫非京劇動作之美,都是由演員的形體及表演風格決定的麼?
唐在炘看到了這種進步,因此當李世濟於1953年決定挑班下海時,唐便毅然決定為她操琴。三天打炮戲是:《荒山淚》、《六月雪》和《玉堂春》。此後,又上演了《柳迎春》、《碧玉簪》、《鴛鴦塚》、《牧羊圈》……世濟在每一個戲中,都得替主角活一輩子;在炘不但用琴聲跟著角色活一輩子,還得以觀眾的眼睛和耳朵,去挑剔世濟的這“一輩子”究竟“活”得如何。在炘每次都把這兩個“一輩子”,留待第二天吊嗓時再一一說給世濟……
2
京劇演員每次演出,都是一次完成的——演成什麼樣兒就是什麼樣兒;但又是可以彌補缺點的——那就得及時聽取意見,消化進下一次演出之中。對世濟、在炘來講,體會最深的劇目莫過於程派晚期名劇《鎖麟囊》了。程先生這出戲首演於1946年的上海,社會上一片讚譽——“春秋亭”的唱兒好,“三讓座”的調度好,以及“逃難”的圓場、水袖功夫好……總之,這出戲集中展現了程派技法的各個方麵。當然,主角薛湘靈的內心世界,也遠比傳統戲中的閨閣少女要豐富深沉。世濟雖然看過先生的演出,但一直沒得到親授。解放之初,世濟已經考入上海第二醫學院牙科專業,每當寒暑假就來北京學戲。一次在青龍橋,程先生指著大女兒對世濟講:“看看你大姐,活脫兒一個薛湘靈!”原來,程大小姐也像劇中的薛湘靈一樣麵臨著“出閣”,每日裏為了挑嫁裝,常和母親、仆人們耍些“小性子”。於是,她的神情、動作引起了世濟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