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到1954年世濟準備排演此劇時,就無法再得到程師支持,因為在此之前,程師曾激烈地反對世濟下海。無奈,世濟隻得采取“攢戲”的辦法——先由在炘說戲,因為當年他為程反複吊過此劇唱段,並且許多“關節”得到過親授。他幫世濟把主角個人的主要唱段一一排熟,然後從高登甲老先生處得到了程先生的演出劇本,最後在與配角合排時,又先後請到芙蓉草和吳富琴來指導,這兩位都是當年程的同台夥伴。顯然,這樣的排練都以模仿為目的,具有從技法著眼的鮮明傾向。
世濟演過一段之後,發覺自己技巧的感染力遠比不上程先生。在炘幫她尋找原因,認為可能是解放後的劇場大了,後排觀眾不一定能看真,因此必須“放大”動作幅度;同時演唱的“棱角”也應加大。這些措施一一落實,劇場效果稍好,但仍不能盡如人意。此後,世濟開始了長時間的思索。她看了瓊·芳登主演的電影《巫山雲》,最初僅僅佩服這位大明星的技法,因為瓊?芳登把女主角成功地從小演到老。尤其是最前麵,瓊·芳登的年紀、體型雖已和少女拉開了距離,但演得十分神似。世濟由此得出結論:演人,首先得演心。她聯想到《鎖麟囊》,要想演好女主角顛沛流離的“一輩子”,就得認真“疊一疊褶兒”(用今天的話,就是分出層次,然後努力加大其間的反差)。這時,她忽地想起當年程先生指著大女兒說的那句話:“看你大姐,不就是一個活脫兒的薛湘靈嗎?”當年發之無心的提醒,卻成為了世濟今日解開刻畫古典人物的金鑰匙!
世濟逐步發現和加深表現薛湘靈“一輩子”的過程,可能被解說得過於簡練、又過於清楚了。事實上,她和在炘很摸索了一些年。他倆在1956年加入進北京京劇院,事業上立刻獲得了騰飛——世濟能夠經常陪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唱戲,在炘也能夠經常向馬、譚、裘、張(君秋)的琴師請益。當年的“秒針”閔兆華,這時正巧在馬先生身邊唱二牌小生。馬先生很喜歡世濟,就讓兆華在世濟的戲裏演當家小生,還幫世濟在宣武區國會街的一個熟人家中租了兩間住房。在炘當時住劇院的集體宿舍,地點在韓家潭。每天下午4點,在炘到世濟住處為她吊嗓,晚間隨便在西單一帶吃點東西,又一起去觀摩當晚最值得一看的戲。當然,世濟每天上午的時間安排更緊:5點起床練兩小時武功,九十點鍾再隨芙蓉草、王幼卿學戲,或者由李金鴻指導打把子……
這樣的生活他倆過了有四五年之久,最初就是普普通通的同誌關係。在炘還差一點調回到上海,因為上海京劇院出高薪聘他為李玉茹操琴。但是,在炘沒走,他說不清當時為什麼沒走。他和世濟最初隻是共進晚餐,慢慢地,和飯館的師傅熟了,也學了一些燒菜的門道。恰巧,水產公司就設在韓家潭,大蝦7角5分一斤,於是星期天上午,在炘時常買上兩斤大蝦,步行到國會街,在煤油爐上燒一盤油燜蝦,味道不錯,心情就更不錯。也許這時,他和世濟作為客居北京的“上海老鄉”,作為已經有了十年相識經曆的同道兼同好,作為早已超出一般婚齡的“大齡單身”,會有許多思緒隨著哧哧香氣噴飛出來。他倆是不是在這樣的星期天,才忽地明確了彼此的關係呢?
1963年結婚時,在炘41歲,世濟29歲。他倆的獨子出生在“文革”當中。及至“傳統戲”複出,兒子小皓正好在《鎖麟囊》中登台,就扮演女主角的兒子——一個隻有幾句台詞的人物。這幾年中間,世濟的心情是充實的,甚至是滿足的,不僅事業上一步一個腳印,並且家庭親情也時常與舞台演出結合起來。每當《鎖麟囊》謝幕時,常常是她拉著兒子(既是劇中人的兒子,又是生活中的兒子)站在舞台中心,觀眾的歡呼聲又把側幕中的老唐呼喚出來——他總是拿著胡琴,高擎著雙手向觀眾致謝……這種情景在後來排出的《文姬歸漢》中發展到頂點,小皓仍在劇中扮演兒子,但同時是結結實實的第三號人物。有時在天津演出,特意把《文姬歸漢》安排在星期六,於是在北京上高小或初中的小皓,星期六放學吃完中飯,便獨自登上火車趕赴天津。當晚演出結束後,父母又急忙安排他入睡,因為星期日得照常起床溫書,下午再獨自返回北京。在炘和世濟大約早就打定主意,不讓小皓長大“吃戲飯”,否則,讓他也一塊兒在後半夜熬熬,肯定會更有長進。
3
在一般家庭中,孩子的成長總能帶給父母更多的喜悅,如果孩子成材,父母就更會浮現出一種神聖的使命感。然而,當小皓從一個五六歲或七八歲的“娃娃生”,忽地身高躍到了一米八十,不僅再不能登台扮演母親的“好乖乖”,而且下學歸來,也再不肯仿照十年前的樣子——依次上前親吻父母的臉頰了。為世濟兩口子設想,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悲哀的呢?試想,家裏出出進進一位一米八十的偉岸男子,而他的母親日日夜夜為了扮演妙齡少女而窮思苦想,而他的父親也為了一把胡琴和一批蝌蚪般的音符皓首窮經。這,自然是以世俗的眼光和心態去揣測的。這一對夫婦更有異於常人之處——或許會因小皓的成長,越來越感到自己在台上時間的珍貴。程派藝術固然是偉大的,但是通過幾十年的學習、再造,也越來越感到一種不滿足。不是麼?從13歲學《罵殿》開始,無論是王寶釧還是祝英台,無論是張慧珠還是梅妃,幾十個形形色色的人物,居然就能被“程派青衣”四個字給涵蓋得嚴嚴實實,真有點不可思議,也真有點不太服氣!京劇呀京劇,每一代名伶隻要想邁出你的“雷池”一步,不僅需要花費畢生氣力,有時不但超越不出,反倒留下身後的笑罵!世濟越是想超越現有的“程派青衣係統”,也越是敬仰當年依附梅門的青年程硯秋。為先生想想吧:突如其來的“倒倉”,別說學梅了,恐怕幾乎都“沒飯”了,怎麼會忽地腦筋一轉,把誰都看不起的“鬼音”一收拾,居然敢自創新腔!世人先是一愣:沒聽過呀!繼而細品:也還不錯。過後回味:餘韻無窮……先“新腔”,再“程腔”,最後一個響響亮亮的“程派”,就牢牢地烙印在無數具有相當文化素養的京劇觀眾心中。每一種流派自社會叫響的一霎那,又常常在它的內部變了一副麵孔,這副麵孔對後來者說:“你要像我!你不能越雷池一步!你不能欺師滅祖……”這實在是梨園之內的一種思維定勢,世濟和在炘從一對票友起步,從梨園外硬鑽進這梨園,老實說,每一次長進不都是由汗水、血淚換來的嗎?現在,千辛萬苦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社會已有“後(新)程派”的呼聲,自己也有嚐試“脫殼”的願望,為什麼就不敢走出這關鍵的一步呢?在舞台生活的最後幾年,何不抓緊排練一出(或幾出)自己的新戲?
但世濟又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匆忙,不要頭腦發熱,要選準突破口,要積蓄現有的力量,要盡可能多地準備幾種行動方案。因為排演新戲的難度就在於,未來主人公的“一輩子”,首先存在於對於劇本的寫作和修改中;臨到排演,也還是存在於文字上、樂譜上和舞美設計圖上。能不能通過唱念做打的綜合安排,把各種因素都處理得恰到好處,這實在不是一蹴而能就的。曆史證明,新戲的成熟需要一個長過程,但是,曆史更證明了學識和膽魄是促進成熟的關鍵因素。這就是擺在世濟、在炘麵前的嚴峻局勢和矛盾心理。他們知道,除了上麵種種問題之外,尤其要耐心地等待和把握契機。
4
契機終於來到——大約在四年前,一位忠實的老觀眾,同時也是世濟的一位尊敬的阿姨,建議世濟“不妨演一演武則天,演她五六十歲的時候,可能和你現在的年齡體態比較接近,你也容易‘脫殼’,可以演得隨心所欲一些。”
說這話時,粉碎“四人幫”雖已十年,但江青的影子仍在。李世濟擔心,一提“武則天”三個字,群眾心目中就會浮現出江青其人。何況,在世濟幼時的記憶中,民間傳說中關於武從沒好話,近幾年從港台轉版印刷的文學作品,也基本重複了當年的舊路子。然而,當她把有關武則天的史料收集到手,並且沉下心來一一閱讀之後,禁不住砰然心動。好一個改革家,她的“建言十二事”,具有多麼雄偉的政治抱負!然而她的家庭生活,卻十分不理想,丈夫和她越來越說不到一塊兒,兒子也投進舊王朝大臣們的懷抱,最後夫死子亡,隻剩她孤身一人……古往今來的改革家,盡管事業上的抱負得以施展,但是個人的家庭生活常常不美滿,甚至發展成無可挽回的悲劇。這,難道是鐵定的規律嗎?世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劇團實行承包以來,為了這近百人的劇團不至於癱瘓,在“走穴”成風的時候她巍然不動,堅持下基層,堅持完成規定的演出場次……她不僅很累,而且挨埋怨。外邊難,家裏也不易,幾位八十開外的老人需要照顧,小皓也需要常人父母那樣的關心……她漸漸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能夠理解武則天了。武則天外剛內柔,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總之,她動了心。
老唐習慣從程腔的角度考慮,他知道一個新戲(尤其是程派新戲)的成功,一半或一多半取決於唱腔。當世濟講出對武則天的新理解時,他立刻產生了“可為”的感覺。外剛內柔,武則天如此,李世濟如此,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幾十年來,為了幫助世濟贏得在程派傳人中的一席之地,自己無愧於“剛強”二字;但是一進入到程派藝術的氛圍境界之中,外麵的百煉純鋼卻頓時化成為繞指柔情。拿自己學胡琴來說,最初跟的是程的早期琴師穆鐵芬,突出的是“剛”;後來,跟的是程的中年琴師周長華,突出的又是“柔”。可是等自己1946年在上海以“柔”法為先生吊嗓子時,程卻嫌“剛”得不夠。及至重新拿出穆老的“剛”法,先生又說“要的不是這種‘剛’法!”經過幾十年的反複琢磨,才明白先生不要那種一味的“剛”或“柔”,這兩個字雖然對立,卻都以對方的存在為前提。程派角色大多外柔內剛,含辛茹苦、一再忍讓,最後才在若斷若續、不絕如縷的悲泣中,猛然爆發出仇恨、覺醒的意識。然而“這一個”武則天全然相反,她的政治抱負全都按計劃實現了,可她的家庭一團糟。她雖然平定了揚州叛亂,剿滅了政治上的對手,但是丈夫、兒子都沒站在自己一邊。這,是喜劇?是悲劇?都不是,應該說是悲喜劇。老唐知道,這還僅僅是對劇本內容的分析,一旦落實到音樂的設計和演奏上,問題就更多,而且是文字所說不清楚的。也正因說不清楚,才有研究、思考的價值,才有進行創造的價值。總之,老唐也動了心。
夫妻雖然在大處想到了一塊兒,但在反複修改劇本當中,又經常為具體的藝術處理發生爭執。這也不算奇怪。但是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在排練進入最後的時刻,他倆竟然當著全體演員大吵了一次。那是在1990年10月下旬,劇組主要演員和樂隊成員剛從香港回來,劇本在劇組赴港期間又做了必要調整,加大了排演的工作量。世濟十分著急,在劇組大會上進行動員,要求第二天樂隊成員必須到場,參加“撞響”。所謂“撞響”,是指樂隊成員按照樂譜單獨練樂練熟之後,把演奏和演員的表演合成到一塊兒。但是,此刻樂器還擱在廣州,過幾天才能運回北京,難道讓樂隊成員用嘴去“撞響”嗎?老唐作為樂隊隊長,當時就表示反對。排演場沒人吭聲,都看作為主演兼團長的世濟怎麼辦。
世濟忽地站起來,衝動地說:“時間已經很緊,請大家打破常規,演員一邊排一邊修改台詞,樂隊雖然樂器不在,但看著演員修改,對以後的合樂有好處!”
老唐寸土不讓:“打破常規,可以,但要尊重藝術規律!你們不會一下子就改定,這需要一個翻來覆去的過程。我個人可以在這兒盯著,然後指揮樂隊把曲譜練熟。最後兩邊一湊,保證一次成功。這是我們過去的做法,既實事求是,也保證質量和效率。請也尊重一些!”
再度冷場。大家意識到這夫妻在劇組的地位,更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夫妻拌嘴,誰也不便插嘴。
世濟麵色嚴峻,一字一板地說:“請大家想一想我們的排演環境!內部是時間緊,任務大,不打破常規就很難如期完成!在外部,有人等著在看我們的笑話!有人希望從香港歸來,我們的劇組就垮掉,就散攤子!我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劇組是整齊的,是一條心的,是有紀律的、有朝氣的!”此時的世濟已經完全“脫殼”——“脫”出以往程派角色委婉優柔的“殼”,幾乎變成一位英武果決的軍事家了。
老唐卻拉長聲音說:“隻要不誤時間——,保證質量——,把戲排好——,就是對外麵的最好回答。單憑著急——不光沒用,可能——”
“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請大家支持我,尤其是你——老唐!”
人心都是肉長的,雖然戲班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經,可看到這兩口子當眾“動了真格的”,又都是為了把戲排好,誰能無動於衷?然而,戲班自有“抹稀泥”的辦法,立刻有人出來打岔,拐彎抹角提出了折衷方案。於是,這夫妻也就默認了。不知他倆想過沒有——夫妻一輩子,像上麵這樣顯露真情卻又相互戟指著幹仗“一陣子”的場麵,也不會有幾回。如果沒有這幹仗的“一陣子”,也就無法“照亮”自己的“一輩子”。如果各自的“一輩子”沒棱沒角,就隻能跟在前人的背後亦步亦趨;那麼,老角色的“一輩子”就不會閃現出新光澤,新角色的“一輩子”也就無從創造了。
世濟、老唐都是上海人,四十年前來到北京準備下海的時候,曾有人勸他倆:“上海人、大學生、血外行(梨園舊稱謂:外行中最外行的一種),你們下什麼海?怎麼活不都是一輩子?……”的確,沿著“上海人、大學生、血外行”的習慣性足跡,是怎麼也走不進北京的梨園圈的。即使一時鑽進來,也大多會頭破血流,铩羽而還。如今,梨園中人談到這兩口子,常會這樣說:“瞧瞧人家,也是一輩子!咱們也難比——上海人、大學生、血……”人家如今唱到這個份兒上,說話的人“血”不下去了。
隨著年紀增長,他倆和上海的親戚朋友的相互思念也逐日加深。但是真見了麵,又常常沒話說,彼此之間仿佛隔了道牆。有些親戚朋友背後評價:“他倆成就是大,可就是不會生活……”他們奇怪,這夫妻的家境原來超過常人百倍,如今照顧一己之家的心,為什麼卻百倍淡漠於今日常人?
每個人都隻能活自己的“一輩子”,然而“一輩子”與“一輩子”大不相同,就看你主動和應變的程度如何。如果不唱戲,如果還留在上海,他倆今天未必相識,肯定各自又是一番情景;如果來北京虔誠地磕頭學藝,把過去的文化素質一筆勾銷,說不定又會增添兩位京朝派的老藝人。然而都沒有,因為任何人的文化特質一旦形成,就肯定會影響到一生。他倆走出了“上海人、大學生”通常的“一輩子”,又避開了“京朝派、老藝人”的“一輩子”,終於走出了自己獨特的“一輩子”,並且活得異常昂揚、激奮!正是這昂揚、激奮貫穿於個人生命的“一輩子”,並且指導、催促著他倆代替古往今來的戲劇角色,又“活”出了如何更為觀眾喜聞樂見的“一輩子”!他倆,從這當中感受到百倍於其他的艱辛,並且享受著包含在艱辛中的巨大樂趣。
“雖九死而無悔”——我想,這是響在他倆心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