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 今日功臣(下)(2 / 3)

範鈞宏之死,應說是個奇跡。前文講到外國科學家和文學家的自殺,在我國現時的京劇界一般很難重演,甚至可以說,根本不存在變可能性為現實性的條件和氛圍。然而範鈞宏正因登上了文化和理論的較高層次,才感受到這種可能形成自殺的情緒的襲擾。這便是奇跡之一。它既是時代的進步,也是範鈞宏本人的飛躍。再有一點,範鈞宏之所以能排除襲擾、展開拚搏,在超越“自我”的同時又超越了那幾位著名的“洋古人”,這便是奇跡之二。這更說明範鈞宏在後半生已經成為一位緊追時代、並不斷與之“賽跑”的思想家——從解放前的落隊甚遠,到“十七年”勇敢、積極的實踐,再到“文革”後因反思而困惑,最後終於走到了梨園界同人的前麵!我們為有這樣的前輩而自豪,並衷心希望今後的改革開放更有秩序,希望活著的人(首先是那些以畢生精力創造了精神家園的前輩們)要沉著冷靜,在以餘力放散餘熱的同時,為時代而更加珍惜自己。

華萊士瓜熟了(記齊嘯雲)

1980年,一篇題為《華萊士瓜熟了》的英語短文,從蘭州寄往中國當時唯一的一張向海內外發行的英文報紙。

“華萊士瓜在蘭州成熟了。四十多年前,一位名叫亨利·華萊士的美國人到了中國的蘭州。他給這個城市帶來了一些甜瓜的種子,他認為這裏的日照,地表的濕度,土壤的質地將適合這種瓜的生長。於是,瓜農們便將種子播了下去,在結果之時人們果然得到了香甜的收獲。”

我初到蘭州那天驕陽如火,口幹舌燥,幸運的是見到了堆如小山的瓜的世界,在我品嚐這種甜瓜的時候,瓜農們給我講了這個故事,他還告訴我,為了紀念那位美國人,瓜農們一直把這種甜瓜稱為華萊士瓜。

現在又到了一個甜瓜收獲的季節,中國有句成語,謂之瓜熟蒂落,意思是聽其自然,亦會圓滿。真希望全世界的朋友們都能嚐嚐華萊士瓜。”

這篇文章,文風流利,心態從容,十分超脫、恬淡。作者是一位心情寧靜的老人?抑或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學者?可是,您錯了,您絕不會猜到——作者是位女性,而且是唱京劇的女花臉,這年時剛好五十歲。她的職業是在蘭州藝術學校任教,但從二十幾歲開始,肩膀上就背著一個“美國特務”的政治包袱。此後,包袱越來越重,越加越多,在“文革”中險一險被壓死……她剛剛去過北京,把身上的一連串包袱都卸了個幹淨,此刻她正在五泉山的大鬆樹下練功,不知怎麼來了興致,便用她那高亢的銅錘嗓音,然而又是用英語唱起了一句倒板:“DragonChartBaoplaceseatsinKaiFenggovernment!”

附近鍛煉的人停了下來,他們奇怪京劇旋律怎麼能和英語連接起來。有一位小夥子上前搭話:“您唱的——怎麼好像是《鍘美案》中的那句——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齊嘯雲點了點頭,“怎麼好像?根本就是唄。”

“這英文翻譯得挺準確,”旁邊一位打太極拳的老者也湊過來,“不知譯本出自哪位名家?”

“是,是我一時、一時瞎翻的。”齊嘯雲沒有再說什麼,向周圍的人拱手抱拳,致了致意,就蹁腿跨上自行車,向著蘭州藝術學校飛馳而去……

是啊,自己怎麼今天又在群眾場合如此冒失?會英文,說洋話,難道害得自己還不苦嗎?在前些年頭腦發昏的日子裏,有人看見自己使的英文打字機,就硬說是秘密電台的發報機!你哪兒去講理?啊不,如今有處講理了,自己不是剛剛從北京回來,所有莫須有的帽子,所有的泥汙,所有的屈辱,不都統統一去不複返了嗎?如今就是有了包龍圖,就是打坐在開封!自己還有什麼可膽怯的呢?

晚間,齊嘯雲一人呆在自己的宿舍裏,就麵對著載有“華萊士瓜熟了”的那篇《中國日報》,禁不住心馳神往起來——華萊士把外國的甜瓜拿到中國,讓它適應了中國的條件,在這裏紮了根結了果。這,可以叫做“西菜中吃”。我們的京劇應當是“中菜”了,我自小又懂得英語,又了解外國的歌劇和芭蕾舞,我為什麼不來個“中菜西吃”——把京劇翻譯成英文,然後向外國觀眾演唱呢?當然,齊嘯雲也知道,這件事在蘭州辦不成,她還得等待時機……

時機終於來了,這時(1982年),她已經來到北京,已經和中國京劇院的著名武生張雲溪成了鄰居,他們很快一拍即合。於是,張雲溪先動手把莎士比亞的《奧賽羅》改編為中文京劇劇本,中央戲劇學院的莎士比亞專家孫家繡教授,對比著原本一一訂正。然後,齊嘯雲通過英國駐華使館找來了威爾第作曲的同名歌劇本,仔細揣摩了一番,便又把京劇本中第四幕的“信假成真”一段翻譯成英文,並且譜了曲。記得在中央戲劇學院的禮堂中演出時,自己的奧賽羅,張雲溪的雅古,那盛況真是空前!不知消息怎麼傳到英國,英國廣播協會向齊嘯雲發出邀請——待等《奧賽羅》全劇排出,歡迎到倫敦皇家劇院演出。

然而那兩年,國內正是恢複傳統劇目的熱潮時期,齊嘯雲便對“信假成真”一折精雕細刻,於1987年元旦在中央電視台國際台現場直播。演出地點設在北京的昆侖飯店,飯店的大廳布置成異國情調,在舞台兩旁和上方,白雪公主、聖誕老人和迪斯尼公園中的玩偶,琳琅滿目地排列一起。而齊嘯雲扮演的奧賽羅就要在這樣一種很“洋味兒”的氛圍中登場!記得兩年前在中央戲劇學院演出之後,北京京劇院也排了一台《奧賽羅》,但那是給中國觀眾看的,戲中的奧賽羅就是個黑人扮相,目的就在於讓老戲迷們承認這個黑人唱的是京劇!然而齊嘯雲的演出,則是給外國人看的,她的扮相有點像《將相和》中廉頗,戴“八麵威”,穿黑軟靠外披紅鬥篷,臉譜則是從她的老師錢寶森扮演的夏候淵變化而出的。齊嘯雲的想法是,我這個扮相一上場,您外國觀眾首先得承認我是京劇,與你們傳統意義上的歌劇完全不同!等我張嘴一念白,我的英文功底就表現出來了,不但發音準確,而且揉進了外國話劇當中的朗誦音調;等我再一唱時,我從威爾第歌劇作曲中“偷”來的東西,也悄悄地塞進您外國朋友的耳膜!

這次演出現場直播之後,齊嘯雲的聲名也在國外傳揚開了。許多國外的洋戲迷紛紛給她來信,不但表示敬意,更向她請教表演方法,甚至希望能夠有機會同台演出。同台演出的機會還真的來了——那是在1988年元旦,中央電視台準備組織一台對外播送的京劇晚會,要齊嘯雲設計並主演一折小戲。這時,一個湊巧的因素是那些崇拜齊的洋戲迷,有幾位恰巧也來到了北京,再加上在北京工作的幾位洋專家——於是這“群眾演員”就有了,問題是選擇哪一折“獨角戲”?思來想去,選中了《除三害》的“砸窯”一場。幾位洋戲迷分別扮演窯工和窮老百姓,他們的英語肯定說得很“溜”,問題是不能讓洋觀眾感到他們是在演出洋話劇。於是齊嘯雲就自報奮勇,擔任這出英語京劇的表演指導,她一招一式地為每一位洋朋友,矯正身上的動作,看其是否規範。對於她自己,則把戲中男主角周處“堪笑爾等雙眼瞎”的一段唱腔,仔細雕琢了一下裘派的味道。因為她感覺到在以前的《奧賽羅》中,她隻讓觀眾感到是花臉,是一個身體十分強壯的人;此刻,周處不但應該是強壯的,還應該是優美的,於是就多“給”了一點“裘”味兒。外國人看京劇,也應該逐步提高嘛!

1991年,齊嘯雲通過和美國朋友的密切交流,發現包公這一形象,開始在海外世界具有越來越大的影響。在美國,執法二十年的黑人大法官剛剛卸任,被美國總統提名即將上任的,偏偏又是一位黑人大法官。然而,西方世界的發案率越來越高,白天發案,晚上更是發案的高峰期——於是,許多華人便渴望“日斷陽、夜斷陰”的包公,能夠去到西方執法,因為包公不也是一位“黑人大法官”嗎?在這種背景下,齊嘯雲的包公戲更加走紅,她在1991年底又錄製了英語京劇《赤桑鎮》中“自幼兒蒙嫂娘訓教撫養”的一段唱腔。這時,她的“中菜西吃”更加純熟。她堅定地認為,我們的京劇就是中國宮廷藝術中的最高層,如同故宮、長城一樣。把最高層的菜肴向西方展示,就使“西吃”的手段顯得極其重要。一般文化形態的成果沒有借鑒的意義,要借鑒,就需要借重莎士比亞的戲或者威爾第的曲子。所以,在繼續“移植”現有的京劇唱段之前,必須對西方的文藝經典作品有一個學習和研究的過程,一定得把人家宮廷藝術最高層的東西琢磨透了,再開始自己的“移植”。“移植”過程中,首先要把人家耳熟能詳、然而又是人家高品味的東西(如同莎士比亞或威爾第)化用到自己的作品當中,然後才可能把咱們高品味的東西,一點點以融合著的形態“偷運”過去。因為服務對象是洋觀眾,西方的“吃法”便成為“主”,中國菜肴的原料反倒是“從”了。這,大概就是齊嘯雲在“中菜西吃”當中的一點真知灼見。

從“華萊士”進入中國的腹地安家落戶,到齊嘯雲主動把京劇這一味“中菜”介紹到西方,中國作為一個主權國家的世界地位與形象,也的確在世界範圍中產生了不小的變化。齊嘯雲曾經飽受屈辱,並在屈辱中對於中國和西方的文化都有了深切的對比;即使是現實生活對自己十分不公平,但她卻一直自強不息,終於她和祖國一起熬過了苦難,終於她在這中西文化交流的巨浪中展翅騰飛了。她,的確有和一般京劇藝人不同的資質和命運,於是在今天和今後,齊嘯雲所能擔負起的任務和作用,也自然和傳統的京劇藝人有所區別。

曆史在等待著齊嘯雲,中西文化交流的事業正矚目於齊嘯雲。

徘徊於新舊之間(記張春華)

張春華,是京劇界繼王長林、葉盛章等為數不多的名武醜之後,於四十年代初,在天津湧現的一位能立足本行並自成一家的著名武醜演員。

明師、“超負荷”、與出人才

作為演員,誰不渴望一入科便能拜識名師?然而使“過來人”最為追懷並感戴的,則是那些不一定很有“名”、卻對藝術規律頗為通曉的明師。1936年到1942年,天津勸業場的六樓上辦過一個“稽古社”,學生們演戲隻要下兩層樓——那裏就是“天華景”戲園。明師何在?如今,在張春華與“華”字輩師兄弟的回憶中,除了尚和玉、婁廷玉之外,還有該社高價聘請的李蘭亭、李吉瑞等教師。三八、三九年時,李蘭亭、李吉瑞就先後應聘來社。李蘭亭教戲與眾不同——隻收四、五個徒弟,一出《林衝夜奔》教了兩年!但兩年下來,幾個徒弟把《夜奔》當眾一演,果然不同凡響,使大夥都懂得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個道理。

在對戲班的管理上,當時的情況是孩子們每天三遍功,一周回家一次,“天華景”每天兩場戲,一年中隻在大年三十停鑼一日;若趕上“小盡”,那這僅有的一天休息也就化為泡影。張春華坐科時的負載實是驚人——每天要在日場中演三出折子武戲,再到夜場中擔任主演。他除了武醜之外,文醜、武生及老生都照演不誤,因為自小學戲時不分行當——一出《二進宮》,五個活兒(李豔妃、徐延昭、楊波、徐小姐、四公子)都得會來。同時,在《西遊記》、《鐵公雞》、《白泰官》等連台本戲中,春華扮的角色也是五花八門,絕非運用武醜本門的那些技巧就能勝任。尤其是在從上海學來的十本《江南劍俠傳》中,當初周信芳是以老生扮演其主角文素臣的,而張春華在扮演同一角色時又融進了武生技巧。唱時,餘、麒、馬派唱腔學誰像誰;打起來時,登高爬梯,火爆非常。

有明師指點,加上“超負荷”的訓練與實踐,終於使張春華脫穎而出一一出科後不久,即連續三年應邀赴滬天蟾大舞台演出。先後曾與賀玉欽、張雲溪、蓋叫天合作,每次都以《三岔口》唱大軸,連演一個月而不換戲碼。

新舊《三岔口》

從四四年到五○年,張春華與上述三位武生合作,按舊本演出《三岔口》近三百場,留給觀眾的印象是深刻的。但在五一年,他與張雲溪同誌一道,把劉利華由黑店強盜改成了綠林豪俠,使《三岔口》的舞台風貌也為之一變。同時,為加強對黑夜感的體現,“二張”除一般地在表情和身段上給予注意外,還特意設計了一套與傳統格鬥路數不同的奪刀對打,以反常的形式去渲染反常的環境——這不能不說是增加黑夜感的一種最上乘的手法。後來,連李少春、葉盛章也經他倆說戲,而采用新本演出了。

三十年來,新《三岔口》遍布全國京劇舞台,又在各大洲人民的心頭留下美好印象。總之,麵對新《三岔口》的,是延續了三十年之久的一片讚譽。然而,當筆者最近與張春華聊起這出戲時,他卻講出兩句使人大為意外的話:“舊《三岔口》毛病確有不少,新《三岔口》當然不錯,但劉利華是壞人這一點是否就不能成立?”這確實發人深思。

舊《三岔口》的毛病何在?似乎能指出許多。比如,劉利華的扮相太醜——大歪臉,鼻頭生出個紅肉瘤子,禿頂赤額,麵部半邊的肌肉經常在抽搐;身穿無袖短衣,到開打時便完全赤裸著上身……再如,舊本演出中要求當場出“血彩”——在撿場協助下,任堂惠以醋泡火焙過的瓦片擊劉頭部,瓦片碎裂四落,劉頭部頓時血流如注……還有,劉利華從一開始待客就凶蠻已極,不符合最起碼的開店常規……。這些都是應予修改的。但問題的症結在於:是否因此就一定要把劉利華改成好人?

我以為,不一定。試想,在黑暗的封建社會,在遠離京都的村野小鎮,黑店的存在是完全可能的。英雄遭難發配,後又有其他英雄在暗中庇護,最後一道消滅了黑店主——這個舊《三岔口》的矛盾實質在今天看來,完全是能夠成立的。

據知,張春華還準備與袁世海同誌合作,演出已經停輟三年的《黃一刀》。春華為什麼要演一個純純粹粹的壞蛋黃飛剛呢?聯係到他對新《三岔口》的深入思考,我們就能斷定其扮演黃飛剛的動機決非偶然。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許多名演員都樂於扮演內外皆美的角色,一些醜行的同誌也因創造了若幹外醜內美的典型人物而備受稱頌。因此,問題便尖銳地提了出來——生活中那些內外皆醜的人物誰來表現又如何表現?今日再演傳統戲中那些內外皆醜的角色時又該如何修改?……使人感動而又振奮的是:如張春華這樣的老藝術家,在經曆了政治覺悟上的飛躍和美學思想上的提高之後,不僅客觀地對自己的成名作進行了再分析,而且積極從實踐角度去著手解決這些已經棘手多年的老問題。

新的程式的探求和《英雄炮兵》

五十年代中期,京劇界曾掀起一股學習斯氏戲劇體係的熱潮。而當時對斯氏體係和對我們民族的傳統戲劇藝術,在理解上卻出現過若幹片麵性的認識。當時思索的焦點是:程式是不是反體驗,是不是就等於形式主義?於是,張春華一度在演出新《三岔口》時,曾取消了以往一路筋鬥翻出來的上場方法,而改為安安穩穩走到正在“叫店”的任堂惠麵前。這一改,觀眾看著沒勁演員演時也覺得使不上勁。經過反複實踐,張春華的認識才逐漸堅定起來——戲曲是中國獨有的,其戲劇觀與外國不盡相同。程式的存在恰是京劇反映生活、刻畫人物的特長。而斯氏體係則從相反的角度提醒我們注意——一定要賦予程式大體合理的生活依據。在這一前提下,程式越是高難,人物就越生動;在追求高難的同時,如果使程式因戲而異,那麼所塑造的人物也就越加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