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顧名思義,似乎挺美。但實際不然,尤其是在昔時,盡管有那麼幾位名伶一掀台簾就能引出動天價“好兒”,灌兩段唱片就能置下一所像樣房產;但是整個梨園一年幹到歲尾,不還得集合起來唱一兩場“窩窩頭戲”,以幫年邁、殘疾者過上一個窮年?梨園內充滿斑斑血淚,既有來自外部的壓榨,也有內部各種不良習氣的熏染,實在是複雜得很,一兩句話講不清楚。然而,破落梨園送上舞台的美,卻是第一流、超一流的。所謂“一流”,是說它內涵著的美學原則(法則)很高超、很形象,同時具有鮮明的中國(乃至東方)美的藝術特征。這種特征常常下意識地化為貧窮藝人的自覺行動,盡管在台下吃不飽、穿不暖;但是到了台上,一出手“就是高的”,就足可以“光照千秋、遺範永存”,並且在中國整個藝術史上留下自己的一席之地。
一波三折與事不過三
京劇雖然是一種提倡“線”要“直”的“線性藝術”,但絕不意味著應該一直到底。畫論上講的“樹無一寸直”,就是強調適度的彎曲可以增加力度和魅力。“線”是由無數的“點”組成的,當“點”依直線向前運動時,它不可能具備力度和魅力;隻有當“線”轉折之時,“點”才會受人關注,才可能發揮作用。每當轉折的“點”出現,一霎那情節改了,性格變了,舞台上的技巧也偏愛在這時疾轉著“蓬勃、生動”起來,爆發出空前的感染力……凡事不能無度。一波(可以是一劇、一場、一人、一個道具、一個唱腔)如隻兩折,顯然“不夠一賣”,觀眾會覺得“不過癮”;倘使七折八折,大約又會嫌反複太多,使得每一個轉折軟弱無力。究竟幾折為佳?中國有句俗語:“事不過三。”果然,京劇中“三”字比比皆是——劇目中的《三打祝家莊》、《三打陶三春》和《三氣周瑜》;舞台處理中的“三笑”、“三拉”、“三讓座”,還有各式各樣的“一波三折”。
那麼,為什麼事情隻能到“三”而不準過“三”呢?不妨引用一句有名的古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可見,“三”就處在循序漸進與陡然散漫開來的交接點上,“三”的概念與其含義,早已進入我們民族的傳統性格之中,它早已成為一種客觀存在,大約是短期無法改變的。
既然必須到“三”方可轉折,但“三”也不能信手拈來,隨意處置。比如《貴妃醉酒》一劇,第二場中部的三次銜杯飲酒,就位於楊貴妃性格發展的中軸線上,因此梅蘭芳在處理時就以濃墨重彩著意在“三”上大作文章——第一次是裴力士跪在大邊台口敬酒,楊貴妃坐在小邊,麵帶喜色站了起來,笑容可掬地搶走幾步,俯身欲飲。未及沾唇發現酒熱,後退拂袖責裴太不經心。裴忙用手煽杯,請她再飲。楊遂雙手掐腰,銜杯來了個“鷂子翻身”,最後將杯穩放在托盤之中。第二次是高力士跪小邊,楊貴妃坐大邊。雖然路子與前大致相同,但在臉上和袖子上並不完全一樣。不再以目示意來問酒是否還熱,同時改用雙背袖走過去的。第三次楊坐在小邊,兩宮女跪在台的中間。銜杯的翻身方向雖與第一次相同,但這次是停杯不飲,卻不是因為酒熱而是因為酒已過量。楊的兩頰透著紅暈,酒意闌珊兩眼眯縫著,用口銜杯還是一飲而盡。這“三番”銜杯,一步步寫楊貴妃由初醉轉入沉醉,下麵就順理成章地銜接“誆駕”了。然而就在這一場的開頭,在三番銜杯之前,本來還有三番“臥魚”。梅先生對這段戲的貢獻有二:第一,是把原來單純顯示優美舞姿的“臥魚”,化為楊妃俯身去嗅花香的一個必然動作,使得原來的“臥魚”具備了牢固的生活依據;第二,是把同代演員(如筱翠花、芙蓉草、高秋蘋等)的三次“臥魚”減成為兩次。那幾位演員先是一左一右各一次“臥魚”,然後在跑一個滿台飛舞的圓場之後,再猛然倒在地上做第三次“臥魚”。這樣處理因難度頗大常獲掌聲,但是深究起來,就會發覺還是梅先生的兩次“臥魚”更加妥貼;此時楊貴妃還沒有進入矛盾,還僅隻處在“戲”的鋪墊階段,若此時因第三番“臥魚”獲彩,就或許會“刨”(減少)後麵矛盾主線上麵的“戲”,根據這種思路把“臥魚”減為兩番,恰恰符合中國傳統文化講求左右對稱的習俗。通過上麵的分析,不知是否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語:關於“三”與“二”的誰是準非,似乎在中軸線上以“三”為宜,若在其他部位(如中軸線的兩邊),就以能夠體現對稱精神的“二”為佳。
以十當一與以一當十
京昆大師俞振飛在回憶幼年間受到父親嚴格的要求時說:“他強調要我認真地‘拍曲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跟他唱同一支曲子。每一支曲子,他要求我唱一百遍以上。如果唱的過程中,有一字一腔被他認為不夠準確,就要重唱一百遍,所以,有時我甚至一支曲子唱到四百遍。我雖然從小培養起了對昆曲的興趣和愛好,但這樣幾百遍地唱,畢竟感到枯燥乏味。”這裏講的曲子,當然指的是某出戲中的某段唱腔,其中是有人物、有個性,甚至應該是有文采的。但是對於小孩子,一來因為年紀小,對具體的人物感情不可能有深刻的理解;二來作為打基礎,也不要求孩子一學戲就“直奔”人物,而是首先摸熟、掌握那些最基本的表現程式。所以在學習時,往往就會不厭其煩地抓住外部形式不放,要一字一腔、一招一式都絕對準確才行。在昔日的京劇科班中,小孩子練習諸多基本功(毯子功、把子功、翎子功等)時,枯燥的程度比起俞振飛的少年,隻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做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以十當一”,以超負荷的勞動加深印象,增進理解。說也奇妙,這樣久而久之,明明屬於形式範疇的東西,卻有了內容的內涵。連俞振飛後來也說,“我二十多歲時,別的朋友找我學曲子,我在給他們‘拍曲子’時才體會到,要是沒有拍幾百遍的基礎,就唱不出韻味來。”
“以十當一”還有更深一層的做法,比如餘叔岩習慣在後半夜吊嗓子,京劇界就有種種傳聞。《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講到,“叔岩吊嗓是有計劃的,譬如有一時期,他唱的戲都是‘衣齊’、‘人辰’轍,為的是練閉口音、腦後音。過一陣他又改吊‘發花’、‘懷來’轍,練習張嘴音,這樣周而複始,寒暑不綴地用功,當然每部音都能夠指揮如意了。”這是講以不止十倍的力量來“對付”某一個轍口,逐一地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還有一種傳說,就是曾經在後半夜趴過他家牆頭的人講,餘叔岩吊嗓多是從其他行當開始,一橫一縱地把嗓子“溜”開,最後才歸到老生一行。道理是他生活日夜顛倒,前半夜剛剛起床,嗓子還不順溜,得一點點唱開才成。這段逸事說明,餘很知道自己的嗓子該如何調理,急不得惱不得,得順著嗓子的“脾氣”,以“以十當一”的耐心去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