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說的都是演員上台之前的情況,一旦到了台上,就必須受到人物性格和特定情節的製約,不但得“一次過”,而且“這一次”還必須過好、過準、過得絕妙才行,一招一式、一字一腔都必須拿出“一以當十”的勁頭才成。這時演員要依仗幼年打下的結實基本功,要依據自己平日練功的程序,把競技狀態最好的那一霎留給台上,留給那最具有表現力和感染力的“關節”之處。就在這一處,演員舉手投足的雖然還是“那一下”,雖然還是“一”,一點不能多,一點不能少。但是就表現力和感染力講,“十”恐怕也打不住了。演員的辛苦應該花費在平時,到了演出之日,在“關節”處層層遞進地來那麼幾下,借以“勾住觀眾的腮幫子”,然後見好就收,用無形的心聲告訴觀眾:“您覺著好,明日請早。”京劇的魅力大約就在此處,努力在台下,“以十當一”;台上如能適可而止而又滋味無窮,那就達到“以一當十”的功力和境界了。
性格之綱與張弛之道
京劇演員扮演人物,首先要抓住人物性格之綱,然後以它的發展為根據,逐一去安排技巧。特定的技巧是為特定的人物服務的,性格之綱不變,技巧便不能隨意張弛。這個道理從字麵上是成立的,可是一拿到實踐當中,就會發現並非那麼絕對。
第一,大演員在台上常常會有隨心所欲的情況。唱的時候,琴師經常得緊盯住演員的口部,並且要體會到演員歌詠時的心勁;演的時候,鼓師也是同樣,得根據演員的情緒“下楗子”。梨園界許多人都說“梅派難學”,就是指雖然沒有多少“絕活兒”,但難就難在“沒有準譜兒”。曾有他的女弟子感歎說,“梅先生演《醉酒》,今天單水袖,明天雙水袖。也不知道哪一個算是標準的。更難的是,梅先生無論做哪一個,事先不打招呼,想到了也就做了,做了也就好看了。我們自己上台,無論做什麼都先得打招呼,打了招呼就緊張,緊張就怕出錯,怕出錯就好看不了……”這番話形象地說明京劇大演員心中的性格之綱,並非一成不變的“死物”,而同樣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一股勁兒”或“一股氣兒”。一旦上得台來,演到得意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想“張”則“張”,想“弛”則“弛”,於是“隨心所欲”的境界就出現了。
但是還有一種情形——即使大演員也不可能完全對之沒有顧忌——那就是碰到特殊(或生疏)的觀眾時,就必須有所準備,甚至是準備應變。老演員都是從解放前過來的,那時的觀眾並非都像今天這樣友好;即使在解放後,不同地區對於京劇的欣賞觀也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所以,即使像梅蘭芳這樣的名家,也不敢對之有絲毫的放鬆的。聽說,梅先生每到一個新城市的新劇場,總要事前先到舞台上看看大小,同時還要“瞄一瞄”觀眾席的寬窄進深,等這些有了底,待會兒到了台上就應付裕如了。當然,這種情況下性格之綱仍然沒動,可張弛之道的變化就很明顯了。
上麵講了同一演員由於主客觀兩方麵的原因,在張弛之道上采取了靈活的態度;至於不同的演員對於同一出戲的同一角色,由於理解和自身條件上的差異,“張”、“弛”的方向和幅度就相差更多了。最顯著的例子是四大名旦演出的《玉堂春》,雖然風格各異,雖然“張”、“弛”各有辦法,但你不能說他們離開了各自的性格之綱。
伴隨著時代的發展,性格之綱總會相應地產生變化。比如梅先生的《貴妃醉酒》從前的主題思想並不健康,舞台風貌也存在相應的問題,後來把主題轉移到“宮怨”上來,楊貴妃的性格之綱變了,所“張”所“弛”也都相應地轉移,舞台麵貌也就為之一新了。
點上摔倒與線上爬起
與“麵性藝術”的話劇相比,京劇顯然屬於“線性藝術”。但無論是京劇演員還是京劇觀眾,都把注意力放在若幹起著關鍵作用之“點”上。比如《四郎探母》的“坐宮”一折,楊四郎所要把握的第一個“點”,就是頭一句西皮慢板的最後四個字“自思自歎”,倘使這裏要不下“好兒”來,後麵一大段很可能就白唱了。這折戲的第二個“點”屬於後上場的鐵鏡公主,在她坐定“猜心事”的唱腔之中。再往下,到了四郎唱倒板“未開言不由人淚流滿麵”之時,就轉到了老生應當有所施展之“點”。每一個演員不僅要把自己的若幹“點”安排得輕重適宜,而且必須和同台演員(連同他們的“點”)連成一體,做到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據梅蘭芳先生回憶,年輕時曾陪譚鑫培唱過“坐宮”,不料有一次譚先生嗓子不痛快,原想回戲,但因戲票銷售一空,隻得勉強登台。結果在第一個“點”上就沒能順利通過,“台下的反應就沒有往常那麼好”。年輕的梅蘭芳不敢懈怠,全力“卯”上,順利通過了自己的“點”。但是,無形中給“爺爺輩兒”的譚老先生更增加了壓力。果然,等譚老演唱倒板時,嗓子竟然啞到一字不出!到對口快板時,隻見譚嘴動,卻聽不見唱什麼詞兒。觀眾雖然沒有當場喊“倒好兒”,但譚老先生畢竟是在“點”上摔倒了。無論是梅蘭芳還是敬仰老譚的觀眾,無不為之難過。一個多月過去。譚鑫培約梅蘭芳再次合演“坐宮”。梅蘭芳與熟悉老譚的觀眾都有預感,知道老先生決心在摔倒過的“點”上重新爬起,這次肯定有必勝的把握。京劇這“玩意兒”實在“厲害”,雖然“點”是死的,“爬”的方法卻是活的,——不但不同流派的演員各有致勝之道,就連同一位演員的“這次”與“那次”之間,也會采取截然不同的招數。京劇雖然一般是講究“規矩”的,但是一旦像老譚這樣的名伶準備“翻本兒”,那就絕對會對以往的“規矩”加以突破”!果然,第一個“點”上他就一絲不苟,“把積蓄了幾十年的精華,一齊使出了。”等到該唱“倒板”之時,全場寂靜無聲,老譚“使出他全身家數,唱得轉折鋒芒,跟往常是大不相同,又大方,又好聽,加上那一條‘雲遮月’的嗓子,愈唱愈亮,好像月亮從雲裏鑽出來了。”全場如醉如癡,轉瞬又狂熱不已。這無形促使老譚更加了一把勁兒,將最後的一個“點”也處理得完美無缺,“扭回頭來叫小番,一口氣唱完,嗓音從高亢裏麵微帶沙音,那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