氍毹者,舊時戲曲舞台上的台毯也。一般說都很髒、很破、很舊,不演戲時藏汙納垢,演起戲來塵土飛揚。然而就在這樣的條件下,演員們居然能以自身的心血、氣力凝結出“超一流”的聲音、圖像,並且從中創造出千古絕響!所謂絕響,是指在特定的時間、地點和場合,由特定的演員和特定的觀眾共同做出;一旦做出,就不能重複,因此就是絕響了。即使是在做出的第二個晚上,還是那個地點和場合,還是那個演員和那批觀眾,還演那出戲的那個部分,盡管演員還是使出相類似的勁頭,盡管觀眾喝采還是使出相類似的力氣,但實際上已經完全不是前一晚上的“那回事情”了。絕響是創造,是絕無僅有、獨一無二的創造,一次做到,一次做絕,下一次無論怎麼使力,也再難重複,因此稱為絕響。當然,絕響的時代性很強,一代有一代之絕響。因此,我們大可以不必為今人難以再現昔人之絕響而發愁,相反,倒是應該認真研究昔人絕響中的“叫絕”之處,以之結合今天的實際情形,然後創造出新一代的絕響出來。
看好人與看真人
昔日的京劇應該說是一種“看好人”的藝術,小孩子一見角色出台,就連忙扯住大人衣襟:“是好人,還是壞人?”在大人回答之後,孩子們就一準地站在“好人”的立場繼續看戲——看“好人”如何把“壞蛋”打得落花流水,從中求得痛快。成年觀眾唯一比孩子高明的,就是更加關注這一“打”的過程的優美性,換言之,就是大人們能從“打”中品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從這個意義上講,著名戲劇家張庚先生認為目前的包括京劇在內的諸多戲曲都還屬於“史前藝術”的範疇,無疑是十分精辟的。
但是京劇中也有例外,比如《英雄義》(又名《一箭仇》)中,主角史文恭則是個反麵角色,年幼時與盧俊義一同學藝,以後當了惡霸地主的教師爺,又一箭射死了梁山首領晁蓋,於是成為梁山好漢的對頭冤家。在戲中,一邊是以盧俊義為首的梁山人馬,一邊是以史文恭為首的地主武裝,兩下都要顯示各自的本領,一決雌雄。交鋒的結果,當然隻能是“好人”打敗了“壞蛋”,梁山最終報了一箭之仇,史文恭一死了事。如果把這樣的情節交給一個熟悉京劇“套路”的觀眾,請他猜想(或是代為安排)這出戲可能並應該具有的演出形式,那麼對方很可能就會這樣設計——盧俊義帶隊下山,坐帳,念引子,然後發兵,眾下;史文恭從下場門帶領徒弟們走上,過場下;及至雙方交戰,每個回合都是盧俊義占上風,最後把史文恭或生擒,或處死……顯然,這樣的設計符合京劇寫“好人”階段上的“常規”,正麵人物時時、處處都要高出對方一籌。但是,一旦在劇場裏看這出戲的實際表演(從劇本上通常是看不出來的),就會發覺史文恭的性格異常鮮明,時時被不知名的作者(大約就是曆代武生演員)用濃墨重彩,勾勒得神采奕奕。北派的武生擅長此劇的不少,南派武生中對這出戲加以創造的,頭一位當屬蓋叫天。戲演到史文恭與梁山好漢第一次交鋒歸來,他獨自背躬:“想我與盧俊義同窗學藝,幾載未見,誰知他的槍法神出鬼沒。”念到此處,“官中”的演法是“趲子”、“蹁腿”、“拍手亮相”,蓋也樣樣都有。下麵史文恭接念:“今晚偷營如不成功,眼見得此莊有些難保——”念到此處,起牌子,歸九錘半、抽頭,蓋叫天搓手,彈額想策,向左彈胡子,向右彈胡子,向中間彈胡子,捋髯,撩髯——鑼鼓最後是“四擊頭”,史文恭的兩綹胡子分搭兩肩,蓋金雞獨立,兩臂拉“山膀”,一直走下……顯然,這些創造是蓋叫天運用純熟的技巧豐富了史文恭的內心,使得這一人物此時此刻的行動忽然優美起來,並且具有相當的感染力。蓋以技巧為出發點,但每一個動作中又含有功架,於是就化南北為一體。直到今天,武生無論南北,但凡要演此劇,大都要以蓋的路數作為範本。
大約曆來觀眾在看這出戲時,感情上就與欣賞一般劇目時的“看好人”不同,而意在“看真人”,這不能不說是欣賞境界上的一種飛躍。這在階級和階級矛盾尖銳的封建社會裏,京劇劇目中居然會產生少量“寫真人”的作品——我們還能聯想到《豔陽樓》一些戲,其原因倒是值得好好研究和玩味的。今天,當社會向著高度文明發展的時候,欣賞京劇(以及一切古典藝術)當中“看真人”的傾向,就會自然地逐漸加強,認識和教育作用也越來越被審美和養生的作用所代替。當然,“真人”中也有好壞之分,為了使更多的觀眾從好的“真人”身上得到啟迪,所以在今後一段時間內,反映好的“真人”的作品數量多出寫壞的“真人”也是自然的。但是無論如何,寫“好人”與寫“真人”畢竟是曆史處在不同階段對於文藝的要求,二者在性質上的區別以及二者的連接與轉移過程,都是需要創作者、欣賞者和文藝部門的領導者所共同把握的。
找扮相與定動作
京劇演員有一個讓新文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習慣,就是每當塑造新的人物之前。常常不是先分析這個人物的社會存在與思想脈絡,反而經常把考慮這個人物如何穿戴打扮放在首位。有人認為這是京劇陷入形式主義泥潭的證據。其實不然,京劇與西方傳進來的話劇、電影有一個原則性的區別,就是它首先從類型化的辦法入手。先把人物根據性別、年齡、職業、文化素養等方麵的區別,劃分成若幹種行當,每一行當中又能分出若幹種穿戴打扮。每扮演新的京劇人物,習慣的辦法就是先給他(她)找出一個大體相當的穿戴打扮,然後在這個類型化的基礎之上,再根據人物特點力求在類型化的動作中,實現更高一籌的個性化處理。
比如李少春五十年代末期決心排練《響馬傳》的時候,秦瓊的基本扮相早就有了——穿一身青(黑)褶子,戴支起來的軟羅帽。這本來是京劇傳統戲中秦瓊的“法定扮相”。可是李少春自三十年代後期成名之後,卻一直沒有扮演過秦瓊這一角色。他四十年代初期,曾向馬連良學過《打登州》、《三家店》等秦瓊戲,為的是補上這一課,但後來一直未能公演。此際他對這一題材的動心,直接的起因是觀摩了一出寫秦瓊的秦腔,劇中有一場“秦瓊觀陣”,逼使李少春對於秦瓊扮相的思考更進一步——“他應該像《洗浮山》的主角賀天保那樣穿一身青褶子,隻不過把背上的雙刀改為雙鐧。”等到這一思索完成之時,秦瓊應有的動作也就相應在李少春的頭腦中活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