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 氍毹絕響(2 / 3)

京劇著名演員多有這種本事,一旦扮相找“準”了,角色就會不由自主地行動起來,從外到內,又從內到外,一來一去,一去一來——這樣反反複複多次,要扮演的人物就同本類型中其他的相近人物嚴格區分開來。這不但不是形式主義,恰恰相反,它正是京劇能夠和善於駕馭形式的一樁明證。

好材料與好製作

京劇演員常常能從廚師的烹調中受到啟發,產生推動藝術變革的動力。梅蘭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回憶道,在當年北京的山東館子“泰華樓”吃飯,且不說那些著名的拿手菜,就連一個最普通的“小碗燴餅”都特別好吃。梅曾問夥計:“餅擱在鍋裏,為什麼清湯不變渾?餅很爛,為什麼擺在碗裏一絲不亂?餅那麼入味,怎麼還帶焦香?”夥計笑答:“這都是掌灶的精心設計出來的。我們的做法的確與別家不同,這個餅得頭天烙出來晾著,當天烙的餅,燴了發粘不好吃。把餅切好了擺在漏勺裏,大鍋滾開的高湯,一勺一勺往漏勺裏澆,澆透往碗裏一倒,不帶一點湯,另外加上兩勺用文火燉的原鍋清湯,所以湯是清的,再加一點糟鴨絲和豆苗就行。”從夥計的敘述裏,首先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小碗燴餅”之所以好吃,並非用上了山珍海味,而是在製作辦法上費盡了腦筋。

藝術上何嚐不是如此?演員的穿戴無須有多珍貴,隻要符合人物此時此地的境遇心情就可以了。“寧穿破,不穿錯”,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有時候,似乎又強調演員穿的要“真”,上海和天津的武戲演員曾經有講究用真刀真槍上台的;在京朝派裏,也有人對尚小雲每演《四郎探母》中的蕭太後時,都是穿著一身真的清宮旗裝一事津津樂道。前者,大約屬於一種“噱頭”,沒有區分武術和藝術之間的差異,它早已沒有市場,也早不這樣做了;後者似乎還可以多說兩句,因為尚先生的蕭太後一角的確著名,著名的原因也確實應該探討。首先,那則尚是否有、是否穿清宮旗裝的逸事,可以再進一步去證實。不論結果怎樣,我以為都不應該動搖一個最根本的結論:材料隻要準了就行,關鍵在於好的製作(指對角色的創造)。尚小雲演好蕭太後的原因,主要有兩條:其一,是從一位與“同光十三絕”同期的前輩演員處獲得真傳;其二,尚本人青年時期與滿清王室成員有過交往,親眼觀察過王室成員的動作習慣。至於那身清宮旗裝,如果真有並真穿的話,那麼也隻是使尚能夠觸發對於當年往事的回憶而已。同時,真的太後旗裝與舞台上的,總會在樣式、尺寸、分量等方麵有所不同。一般說,舞台服裝總是要有利於動作的,而生活服裝則容易相反——說不定為了“擺譜”而妨礙動作——真要是這樣的話,尚小雲一旦穿上,可就是自找苦吃了。

把手教與下場偷

過去的京劇名角多不肯手把手地教戲,於是許多晚輩便下場偷。例如在程硯秋的新戲一出接一出地問世之日,私淑他的坤伶新豔秋便拉上哥哥(一位琴師)到劇場裏偷戲。那時,名角為了防止別人偷戲,在排戲時就有所防範,經常把一個完整的劇本拆成若幹份“單頭”,即每個演員隻能拿到自己單個人的台詞,隻能在排戲時臨時與同場的演員對詞兒。這樣就能防止在排戲時泄密而被別人剽竊,名角因之就能獲得比較充分的打磨時間。然而一旦新戲出台,便總是以綜合的完滿樣式去見觀眾。所以新豔秋和她的哥哥,隻要把程的新戲看上兩三次,就能把這出新戲從各個方麵實行“分解”;然後“拿”回家中,嚐試著加以“拚裝”。剛“拚裝”的戲總是粗糙的,許多地方不能嚴絲合縫。等到演員演出一段時間之後,人物的感情和命運漸漸在心中“成熟”了,漸漸能夠“指揮”那些外在的唱腔和身段了。這時,戲就會逐步細致起來,也就使觀眾得以回味了。

當然,台上的演員無論誰碰上“下場偷”也是要冒火的,然而像程這樣高明的大角兒又全然不怕,因為下劇場偷戲,隻能偷到劇本的台詞,隻能偷到舞台調度,隻能偷到唱腔的基本格局,而自己在創造人物時的心得體會,就不是下劇場可以偷到手的了。盡管如此,偷戲之風卻越刮越盛,因為一般的偷戲者並沒有那樣高的要求,隻要因偷做到大體相像就心滿意足。名角對於不同的偷戲動機,也采取了不同的態度:對於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同輩或晚輩,肯定要存有戒心;對於純粹崇拜自己藝術的、同時又構不成威脅的外行,則可以聽之任之;尤其對方如果處在票友地位、而家境又十分優裕的人,說不定反而會無保留地傳授技藝。譚鑫培收徒餘叔岩,但是沒有認真教授,是不是感覺到這個學生太好強、太用功,將來必定會“蓋”過譚家後輩呢?餘叔岩成名之後,教的最多、最透徹的,恐怕不是李少春或孟小冬,反倒是絕對不可能成為專業演員的章伯駒。大名角不想教,這是事實;即使他想教了,能不能教好又得兩說著。一般地講,名角不肯手把手去教剛入門的徒弟,說“不肯”是客氣,事實上他沒有教初學者的本領。初學者得找科班中“正兒八經”的“教戲師傅”,這種老師自己在台上沒有光彩,但是很懂得戲理人情,很懂得如何給學生打基礎。等到學生的基礎已經相當瓷實之後,“教戲師傅”就隻能告退了;這時的學生在台上已見光彩,但是還沒成“角兒”,還差那很關鍵的一層窗戶紙沒有戳破。這時,就該求大名角施展本領了。名角“端”著的時候挺多——你讓他說他不說,請他說他還不說,有時興致上來、他自己想說了,你攔著他他都要說;或者一件偶然的事情“逗”起他的興致,他想起了什麼往事、什麼竅門,非要當時就滔滔不絕對身邊某位朋友敘說不可——此時,當徒弟的如果恰巧在身邊,就得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把一切一切都看清聽明!名角之所以能夠出人頭地,除了天賦條件之外,總還是有其必然性的。他必定掌握了某些藝術上的訣竅,這些訣竅可能是他精心苦求多少年之後,才一朝頓悟的。他悟了之後,又不會隨便和盤托出,隻有客觀現實重新“刺激”了他,想炫耀的心理促使他往外“倒”,“倒”時常常是說半句留半句!雖然隻有半句,學生隻要會“悟”,就能舉一反三,那就成了,那也就夠了。咱們中國最高明的教學方式就興這個!這種教學方式是“教戲師傅”們永遠也“悟”不出來的。大名角教戲的方法也很奇特,絕不同於一般的“手把手”,而是點到為止地用折扇、筷子、煙槍一類小物件,比劃一下就算完結,至於效果如何,他就不關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