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輯 說一道二(1 / 3)

我不讚成“說三道四”——那些上不得台麵的閑話,要麼是廢話,要麼是起挑唆作用的壞話。但是,我由衷地讚成“說一道二”——探討事物本身的辯證法,摸準“二”是為了說好“一”。百多年來,京劇在實踐的路上磕磕絆絆,常常簡單地抓住了“一”,就以為抓住了萬能的法寶而一意孤行。等到碰了壁,又急忙拿起相反的另一個“一”,又以為是萬能的,又繼續一意孤行下去,於是造成京劇曆史“輝煌而又畸形”的現狀。很少有人從理論上深入剖析偶然成功的“一”,很少研究其中是由哪兩個相互牽製的不同側麵,組成了這個暫時統一的“一”;更沒有研究這對立著的“二”,又會在什麼樣的條件下互相轉化。看來京劇要想健康地生存、發展,就需要認真“說一道二”一番才成。

說“古典”道“民間”

京劇有過一個最輝煌亦最難得的時期,理論家們習慣稱之為“既是‘古典’的,也是‘民間’的。”“古典”,指的是它充滿創造力地反映曆史題材,並且形成了一套可以稱之為“古典”的表現思路和表演手法;“民間”,指它同時又為當時群眾所激賞,成為那時當仁不讓的“國劇”。

這個時期,可以認作從清末開始,一直延續到本世紀三四十年代。解放之後,京劇在北中國雖然仍處於“第一大劇種”的地位,但實際上,它的古典性已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衝擊。從客觀講,受到了蘇聯話劇“斯坦尼體係”的影響。主觀方麵,就是剛剛解放了的人民“人心不古”,進入一種因解放的興奮而要求大大加速曆史進程的天真狀態。在這段時間內,京劇反而在相當程度上加強了“民間性”。“文革”中,京劇現代戲“異化”為橫空出世的“樣板戲”,使得“民間性”更有了畸形發展。

如今,隻有在這痛定思痛的時刻,人們才可能重新體察過去走過的道路,才可能認識到在中國戲曲這個龐大的係統中,原來存在著既對立、又統一的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以昆曲、京劇為代表的古曲劇種,另一頭則是以眾多地方戲為代表的新興劇種。人們發現,兩頭應該擔負起貌似相反的任務,並使它們各自的功能相輔相成,才會最有利於國家向“四化”的進軍。於是,上海昆劇團曾先提出了今後上演新戲“應以表現古典名著為主”的建團綱領。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但又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昆曲這個劇種經過這些年翻來覆去的折騰,終於被它的從業者把握住自己的特性。京劇雖比昆曲稍微活泛一些,但也還處在古典劇種的代表之列。因此京劇今後一段時期的任務,也應當是加強它的古典性。

那麼,許多珍愛京劇的人不禁要問:京劇的民間性還要不要呢?昔日那種“滿城爭說叫天兒”的盛況是否一去不複返了呢?我的第一個回答是:伴隨時代的前進,將會不斷出現為新一代民眾喜聞樂見的、嶄新的文藝形式,京劇漸漸失去以往的民間性,恐怕是曆史的必然。因為從曆史的角度講,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最受歡迎的文藝形式——生命力長些的,能領風騷數百年,短的,領上十年八年就不錯了。民眾在藝術上總是喜新厭舊的,要不然,唐代的詩、宋代的詞、元代的曲和雜劇,怎麼就被後代所冷落了呢?這冷落實際是“揚棄”,今天的京劇中,難道沒有唐詩、宋詞、元朝的曲和雜劇的因子嗎?在我十幾歲迷戀京劇近於狂熱時,曾聽到很權威的一句名言——“《四郎探母》一直可以唱到共產主義”。當時我信,今天卻不信了。

對於京劇未來的預測,我還有第二個回答:絕不是簡單地促使京劇滅亡,相反,在京劇劇場藝術逐漸衰微的過程中,它肩上的曆史責任反而更重了。首先,它在劇場藝術中的道路還沒有走到盡頭,如何真正、科學地實現它的古典化,還需要下很大的力氣。其次,它應當擔負起撫育新興地方戲劇種的任務,幫助它們逐漸提高、穩定藝術品位;同時,幫助外來的文藝形式(如話劇、電影、電視劇等)實現民族化。再次——這在當前是最重要的一條——要努力對京劇進行學術研究,並把京劇蘊涵著的文化因子,進行積極的梳理,使之上升為民族文化當中優秀的有機組成部分。做到了這一點並以此為指導,就可以在前兩項工作中實現“多快好省”,就可不走彎路,甚至能事半功倍。

京劇要“走”了。我深情地對老人家說:“您慢走,您走好,走之前,把好東西留給這個世界吧。要是實在不肯,我可要掏您的兜兒了。”怎麼掏兜兒呢,各人可以有各人的招數。就我來講,主要不是掏他老的“玩意兒”,而要用文化的眼光去解析它的內涵,讓它的魂魄“活泛”在中國文化的“心”裏,再讓它本身精縮成古典藝術的典範,還希望它能“附體”到新興劇種的確定品味和外來文藝的民族化過程之中。

說“反差”道“縱橫”

近年中青年戲曲演員舉辦個人專場時,常常在“反差”問題上下大功夫。明明是唱旦角的,恨不能梅、程、荀、尚每派都來一折,更有甚者,覺得光在旦行中轉輾還不足以顯示功力,於是就再反串小生或老生。表麵上是為顯示多能,殊不知在常識方麵違背了戲曲最基本的規律。

戲曲,特別是京劇、昆曲一些古典劇種,十分講求在塑造人物時采取“一步步來”的辦法,或稱“曲線塑造性格”的辦法。那就是先把不同類型的性格劃分成為數頗多的行當,每一行當又都有自己塑造人物的一套相對固定的規矩。演員接到自己要扮演的人物之後,首先想的是——他(她)應該納入到哪一個既定的行當中去,然後才在具體扮演過程中,一點點地突破特定行當的羈絆,一點點地顯露自己塑造這一人物的新意。這“新意”又不單指內容而言,常常和傳統劇目中塑造相似人物的既定手法,隻有“一點點”的區別。然而妙就妙在這“一點點”,觀眾會從這“一點點”中領悟到某些意蘊,玩味到某些變化。戲曲觀眾特別歡喜這“一點點”——今日“一點點”、明日“一點點”、後日還是“一點點”……這許許多多的“一點點”集合起來,就形成了“扭秧歌”般的行進軌跡,就形成了“舊中出新”的發展動勢。如果演員不願意走這一條“曲線”,一上來就甩開關於行當的考慮而“直奔人物”,一上來就呼喇喇把傳統甩在一邊另搞一套,那麼這所謂“新”的一套也得不到觀眾的認可,而是演完了就扔掉。到以後上其他戲、其他人物時,又得平地蓋高樓了。

我不是反對戲曲演員在加強“反差”上下功夫,而隻是要逐漸去加大“反差”。比如你是學青衣的,青衣裏有《武家坡》、《桑園會》、《汾河灣》這麼三出戲,女主角身邊都沒有丈夫,丈夫一旦回來,又都調戲自己茹苦含辛的妻子。再加上三出戲裏的女主角都穿黑,扮相也幾乎一樣,所以碰到不高明的演員,就容易把這三出演成“一道湯”。我這樣期待:今後扮青衣的演員再舉辦專場時,有沒有人敢把這三出列在一個晚會當中呢?顯然,這樣做的難度要比演出“青衣、花旦、小生”各一的辦法要艱難得多。但是一旦演好了,自己的藝術功力肯定見長,自己的藝術魅力肯定增加——這才是任何人也拿不去的藝術財富呢!難道舉辦專場,舍此還有其他目的嗎?

我這樣提出問題,更是以近年關於“橫向借鑒”與“縱向繼承”之間的爭論,以及基於爭論而產生的不同實踐為依據的。本來,無論是一個演員、一個劇目,還是一個劇種,都應該在“橫”與“縱”的兩度坐標係中前進,輕視、廢除哪一方都是偏頗的態度。然而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強調“橫”的理論和實踐都比較“吃香”,於是在這方麵使的勁頭也就過大,現在已經出現了一些偏差。如果強調“橫”太甚,“這一個”演員與“那一個”的區別就要減小,“這一個”劇目與“那一個”的差異就會縮小,“這一個”劇種與“那一個”的分野就會模糊。長此下去,演員、劇目、劇種自身的特征就會淡化,中國戲曲“程式化”的特點就會從根本上被取消。然而中國戲曲的這種特征,又恰恰是傳統文化所共有的。倘使真的如此,我們的包括審美習俗在內的民族性格,恐怕也就所剩無幾了。正因如此,我覺得在當前的古典藝術領域,應該提倡加強對於藝術個性的研究和把握,“橫向”上的“反差”可以試驗,但不要過大過快,而在“縱向”上的繼承性的努力則應下大力氣去做。

說“誇獎”道“誇張”

劉海粟老人在新近出版的《存天閣談藝錄》中提到一件不算遠的往事——1976年在北京,他看了雲南關肅霜幾場戲,後來見麵時劉說:“看了你的戲,使我想起楊小樓。”關則說:“劉老,你太誇獎,變成誇張了!”劉當然又講“並不誇張”雲雲。

實在是一則頗具美學意味的軼事。劉是否在捧場?關是否在客氣?評價是否有客觀標準?一事當前,是誇獎好呢,還是誇張些更有利呢?

從劉老講,以他今日的年紀和地位,沒有必要去誇張,尤其沒有必要去捧“雲南來的”的關肅霜。誠然如他所說——“一輩子看了不少戲”,但是經我側麵了解,他從來也沒有以一個京劇戲迷的身分進入劇場。他從很早就是(設想從他創辦上海美專開始),以美術家(而且是大家)的眼光來看待京劇以及全部客觀世界的。雖然也“看”過若幹名角兒,但始終是以平等的身分,或者遠遠地觀察體悟,或者在必要和可能時親身“交個朋友”(他近年看得、和交得比較多的,是李萬春、李小春父子)。雖然沒有係統地研究過京劇,但不能說他對京劇沒有真知灼見。我曾經在其《黃山談藝錄》中讀過一篇文章,把三四十位有影響的京劇演員比喻成三四十種花卉,不僅語氣肯定、板上釘釘,而且有情有景、情景交融。我閉目一想,覺得在比喻的生動和知識的淵博上頭,恐怕京劇門裏的人也未必能講得如他這麼透徹。試問這三四十位演員,他都深交了麼?沒有,也不可能。劉老是以藝術大家特有的“通感”本領,舉一能反三,見十可知萬,憑著七八十年散散淡淡看戲的積累,到了需要談時,潛藏著的靈犀便忽地和學識結合起來,化作洋洋灑灑的談鋒,縱橫捭闔、揮灑自如,一發而不可收。這一次他看關肅霜竟然想到了楊小樓,肯定其“通感”又在發揮作用——他在文章裏提到了她的文武全才和善於“反串”,莫非由此想到了楊小樓也有同樣的本事?當然,劉不會像舊日的戲迷那樣去逐一衡量二人的技藝,可能隻是“大而化之”地想到了,便又隨口說出——這或許正是藝術大師的瀟灑之處。

從關肅霜方麵講,她急忙中稱劉老的誇獎為誇張,是很得體、很符合京劇界一般認識的。為什麼她不敢默認劉老的這一評價?因為自己離這一評價還遠,另外從風格講,仿佛還有不甚準確之處。遠,主要體現在輩份兒和地域間隔上。如果某某人說“看到尚小雲就想到楊小樓”,京劇界會一致讚成,會一致稱讚這一見解高明,原因是尚隻晚楊一輩兒,並且同台多年,楊的許多功夫(功夫的背後是“武戲文唱”的風格)為尚深知和化用;加之楊深通太極,尚也崇尚武術,倆人都算京朝派的代表人物……如此種種,都是雲南的關肅霜所不具備的條件;再加上關以打出手著稱,和楊的講求功架似乎正是兩個路子。此外,必要的謙虛也使她不能把劉老的讚譽來一個“一禮全收”。

上麵兩段話分別站在雙方立場上揣測,是否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呢?藝術難道就沒有一個統一而公允的標準了呢?我的看法是,劉、關二位之所以沒能說到一塊兒,原因是他倆堅持的標準不一樣——劉是從“大文化”的尺度觀察他人,關則從嚴格的藝術角度衡量自己。外行評定具體的藝術現象時,那種從宏觀上把握了大規律的誇獎,謙恭的內行一聽,卻認定對方刻意誇張;相反,“內行”對內行進行“在行”的評價時,明明是在捧場,被捧者反倒聽不出其中明顯的誇張了。評定每一種藝術的客觀標準,恰恰就在交替地進行誇獎與誇張之後形成。每一種藝術要想前進,既要聽外行的“誇張”,也要聽內行的“誇獎”,二者的差異也恰恰為客觀標準增添了貴在模糊的“彈性”。

說“淡出”道“淡入”

這是兩個電影專用名詞。前者似乎是指銀幕畫麵上的圖像,漸漸的由濃變淡,再由淡變無。後者則是指空白的銀幕上,有很淡的影像隱隱出現,並且一點點地清晰起來,最後成為很穩定、很具有觀賞性的畫麵。

物質的梅(梅樹、梅花、梅香……)大約早就從現實世界“淡出”了。在人們的居室中已然看不到它,北中國的庭院和公園裏也幾乎失去它的蹤影,在人們日常實用性的對話中,更難聽到有關“梅”的消息。應該說,物質的梅早已結束了實用價值。早已完成了曆史使命。但是,梅在“淡出”的同時,又在不知不覺中“淡入”進中國的傳統文化。

作為藝術範疇中的梅,雖有早在幾百年前就已“淡入”進國畫領域的驕傲,並且在距今二、三百年至一百多年時,曾經有過“定格”為清晰畫麵的高峰;但是近一個世紀以來,顏色又慢慢“淺”了,又一點點“淡出”了。不是麼,以花鳥為題材的畫家常常感到困惑,他們在前輩巨匠的成就壓力下很難找到新路,前輩花鳥大家實在是太多、也太棒了,幾乎在形式上“玩”絕了。更準確地說,他們是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濃入”到畫麵之中!君不見八大山人的那些水鳥,就那麼幾筆,不僅水鳥“像活的一樣”,而更“厲害”的是,八大把自己畫畫時的全部情緒、思致、胸懷、抱負等等,全都無保留地奉獻給畫麵。我們叫它“濃出”如何?就憑這一點,後人就無法企及。今天國畫界畫花鳥畫的人不多了,花鳥畫也很難賣得出價錢,甚至整個中國畫在國際文化市場上都沒有地位,不僅價錢比西方各種藝術流派的作品要低出許多,而且中國畫是否“能算作一門認真的藝術”,居然在操縱繪畫市場的藝術商那裏也成為需要討論的問題。

梅蘭芳個人與梅派藝術在“淡入”、“淡出”問題上,進退幾乎是同步的。梅從十幾歲時開始為觀眾所注意,戲碼也一點點地由前向後挪,這就是他的“淡入”。可以講,初具影像的時間大致是民國十(1921)年。自此之後,是他繼續用功,把顏色一點點加深的過程。在1930年赴美演出前後,是他“定格”的第一個高峰,梅派此時始成,梅氏個人也於此時成為中國國民心頭的一尊偶像。據說他赴美歸來,連續數月參加了數不清的歡迎會。他不僅是梨園的“大王”,更是整個中國的驕傲。連他去王府井“美白理發店”理發,外麵圍觀的人也都裏三層外三層。抗日戰爭的爆發,梅的南遷,是他個人與藝術上不可估量的損失,致使中國京劇界都發生了停頓。至四十年代後半葉,他又獲得了繼續施展他的魅力的機遇。自此之後的十多年中,他幾乎走遍中國,他深化了他原來就已十分優美的藝術,他排演了最後一個凝聚著畢生心血的新戲《穆桂英掛帥》。於是,他和他的藝術又達到第二個高峰,在1959年實現了第二次“定格”。然而出乎預料的是,他陡然在1961年夏天去世。他的人不是“淡出”而是“驟出”,國家和人民都著實驚訝、驚恐了一下,但是也沒辦法了。他的藝術,伴隨著人的“驟出”而依然采取了“淡出”的方式。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之際,梅的藝術隨同人民事業一起,才被狠狠地“驟出”了。直至七十年代末,京劇傳統戲又重新登上舞台,梅派又一點點地“淡入”進人民的藝術視野當中。但是隨之而來的改革開放,外來的文化、文藝形式衝擊著各個方麵的傳統,梅派又一次地“淡出”了……

站在曆史雲霄,回望民族幾千年的文明發展史,不難覺出梅派(它的身後則是京劇和傳統文化)這一次的“淡出”,有其必然的一麵。但是在最近的三五年,梅派、京劇和傳統文化卻是以一種特殊的加速度被“摧枯拉朽”了。這實在不應該,實在令人遺憾。梅和梅派逐漸“淡出”於藝術,固然屬於勢不可免;但是,就在這一種“淡出”實行之際,也就應該促使它同時“淡入”進祖國的傳統文化,並在既定層次上“定格”。“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文化史上的一次次勃興,就是建立在藝術史的一次次衰落之上的。有失有得,失得相較,得大於失,曆史這才能前進。然而麵對目前古典藝術衰落之勢,應該引發我們深遠的思索——既有必然的一麵,也有工作不到造成的積弊。就以梅派藝術來講,如何讓它更好地“淡入”文化?光有演出不行,更要有研究。光有一般“就藝術談藝術”的“研究”不行,更要有著意從文化上的把握方可以。但是至今我們還沒看到一本有份量的梅的傳論,沒看到關於一本研究四大名單的聯係的專著(不是各家談各家,而是比較四位、四派到底在哪些方麵互有短長)。殷鑒如許,所以我才不得不大聲疾呼:目前古典藝術的衰落,實在是我們的文化觀出了毛病,藝術的衰微首先要靠文化的力量去“綱舉目張”,藝術的振興總是會限製在可能和應該的尺度內,而文化的騰飛則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限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