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輯 說一道二(2 / 3)

最後,再稍稍就“淡入”和“淡出”中的“淡”字發點議論。“淡”者,就是要逐漸,就是要順其自然,就是要因勢利導。藝術和人世間一切事情一樣,都自有發展的規律。規律是“造”不出來的,更是違背、執拗不得的。主觀許多意願,都要受到客觀的製約。因此使主客兩方麵協調一致,就成了必須審視、必須研究、必須把握的事情。這一個“淡”字,就是要介乎有意、無意之間,介乎出世、入世之間。這種尺度,這種勁頭,常常一個人追尋、把握了一輩子,盡管再有天才,盡管再努力奮發,常常到了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敢說就已完全洞察了它的奧秘。但是,隻要一個民族持之以恒地進行探索和追求,那麼這個民族的興起就有了希望——它對於自己古典和傳統的重視,恰恰可以反饋到一切現代,並且取得一本萬利之效。

說“郝中有翁”道“翁中有郝”

京劇的流派很多,尤其是在三十年代之後,更顯出濫觴之勢——隻要一個人“唱”出來了,於是捧場者蜂擁而上,爭以廉價的“x”派名之。現在的情形是,近幾十年不但沒能“流”出新的藝術派別,連原有的若幹“流派”也明顯地保不住了。這就提出一個嚴峻的問題:以往的流派有無事實上的高下之分?如果有,這個區別是什麼?流派要想相對穩定,就需要在創立時倚仗什麼,在保持(或下降)階段又加深什麼?

請容許我在回答之前先蕩開一筆。去年紀念徽班進京200周年之時,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了八本京劇藝術家的評論集,他們是:譚、楊、梅、蕭、餘、馬、郝、侯。其中七本是零散文章的合集,各說各的,沒有係統。隻有“郝”的一本分成立意鮮明的三編:第一編“郝壽臣藝術論”,七、八萬字,翁偶虹一人執筆;第二編“郝壽臣代表劇目的表演藝術”,二十五萬字上下,共收錄了郝的六出戲,分別由翁偶虹、樊效臣、歐陽中石等記錄整理;第三編“郝壽臣其人其事”,四五萬字,主要是一篇台灣丁秉先生寫得有聲有色的回憶文章。

我現在借翁先生的論點來回答本文開頭的問題。翁說“淺見所及,京劇之堪稱學派者得六人:梅蘭芳、程硯秋、楊小樓、餘叔岩、郝壽臣、蕭長華。”翁又說,“郝派之足以稱為學派者有四:一真,二善,三美,四雅。”我讚成翁先生這一思路,並把自己的觀點挑明——在已經“享名”的流派中,其差別是很大的。但凡能成“大家”者,必須具有學派的內涵。學派內涵可以使流派在創立過程中減少盲目性,在流派創立後具有一種“韌性”和“厚度”,更能升騰、融化進文化的層次,越是在一般流派感到困惑的時刻,學派內涵所獨具的優越性,便使該流派具有一種不比尋常的生命力。

我現在從學派的視角,對流派問題提出一些看法。

流派大體分兩種:一種是主要靠聲色去愉悅感官,此種可以贏得一般水準(或水準偏下)觀眾的一時喜愛;一種則把內涵與外在緊密地結合起來,時間越是長久,內涵的價值就越能充分顯現。(當然,二者沒有截然的界限,因此也就存在中間狀態的流派。)

前一種流派流傳的時間不會太長,生理條件不夠標準的,學不了那種主要靠聲色“贏人”的流派。後一種流派也不是一定就長,關鍵在於要有認真的研究、總結。

總結的辦法有二:一是大半個世紀以來,占據主導地位的是“捧場式總結”或“記錄式總結”,這些方法至多能幫助流派“守成”,而不可能幫助流派順應激變中的新形勢,因此也就無從談到“創業”。另一種辦法則是站在科學理論的基點之上,總結將按照“由藝術而文化、再由文化而藝術”這一循環往複乃至無窮的原則進行。

在上述的科學總結當中,又似乎有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是以“泛戲曲理論”去套京劇流派的實際。但凡套的住的,就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條條款款、洋洋灑灑;套不住的,就幹脆拋到一邊,不計不論。另外一種如翁先生這樣的總結者,力求沉潛到理論和創作兩個方麵的深層之中,並以個人的方式對兩個方麵力求做到交融。交融中要求充分顯露總結者的個性,要通過“郝中有翁”來完成和完善“郝”的富於學派內涵的流派;同時,翁也會借助郝(當然,並不止郝一人)的載體來豐富和完善“翁”的同樣富於學派內涵的流派。

我以為,翁在《郝壽臣表演藝術評論集》中所達到的研究水準,超過了他在《楊小樓表演藝術評論集》中開頭那一組堪稱是“空前絕後”的大塊文章(長度大約有十萬字)。在《楊》書中,盡管翁的文章篇幅占全書的三分之一強,但是《楊》書卻沒有關於“楊劇”的藝術實錄,這不能不看作是一個巨大的遺憾。而《郝》書則不是單純的理論探討,翁不僅獨力撰寫了關於郝的藝術總論,並且緊跟著在該書的第二編中,以四五萬字的篇幅示範性地介紹了郝的頭二本《賽太歲》(六出戲中的第一出)的舞台藝術。這篇敘述文章有一個最大特點,就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翁恍如郝老靈魂附體一般,完全以郝老的心態、並模仿郝老的聲口,去做源源本本的敘述。翁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他“能”這樣做。翁自幼就喜歡花臉,特別是架子花,像這一出《李七長亭》,他就學過並多次演出,並且和郝一樣,都尊奉著“黃三(潤甫)”的路子。因此由翁談郝的這一出戲,就能明白無誤地說出哪些是郝對黃的繼承,哪些則是郝對黃的發展。因此,這種由翁代替郝自白的做法,實際上是翁以自己的審美情趣和文字功力支撐著郝的肢體進行動作。我以為,大至一門藝術、小至一個流派,要想總結出一點“真格的”,要想使相對真理一點點“逼近”絕對真理,就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采取這種“個人總結”的方式。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隻有這樣做了,才可能使這門藝術(流派)真正從既定的領域內“活”出來(“活”向廣大群眾)和“活下去”(“活”向未來的世界)。就拿翁提到的“六大家”來說,依六位的成就和影響,梅、程、楊顯然得放在郝之前。但是,放在前麵的不等於就已經高大、完整和係統了,更不等於“活”的程度已然超過後者。要想“活出來”和“活下去”,就必須有總結者(最好是同時代中最熟悉該大師、該流派的人)的艱苦勞動才成。從這個意義上講,“郝派”盡管是郝壽臣本人在生前就已經“做出來”、並且得到了廣大觀眾的承認的;但是,要想使它在新時代、新條件下延續下去,就還必須經過他人(這裏,首先並主要是翁)進行艱苦而又揮灑的再創造、再完善。所以,“郝派”要想真正“曆史地”完成和定格於中國文化的長廊之中,沒有其他(行當、職業)的人的輔助、完善是不可能的。因此,“郝中(一定要)有翁(及其他人)”,絲毫不包含對郝先生的貶義;同樣,我以為翁先生的著述實績也具有學派的份量,而翁要想成“派”,也需要經由“翁中有郝(有楊、有程、有金(少山)、有李(少春)……”的提煉、升華過程才能完成。

科學地總結京劇流派,已經提到了古典藝術工作者的議事日程上來。我以為,“郝中有翁”已經在某一方麵為我們起到示範作用。但是這還不夠,還需要“翁中有郝(有楊、有程、有……)”的工作緊跟上來。具體講,今後的工作至少有以下五個環節值得關切:

一、要充分估價個體勞動的意義和價值。創造流派首先依靠個體(或小集體)的勞動,這一點料無異議。從學派角度對流派加以科學總結,同樣要首先依靠個體(或小集體)的勞動。這裏指的個體,要具備和流派大師不同的職業(或學識)特征,要具備獨立的人格和藝格。隻有這樣的個體(小集體)勞動累積多了,最後的絕對真理才可能被逼近。

二、要尊重總結者的獨特視角。因為總結者具有另外的職業、學識特征,所以這一視角總是具有和梨園界一般做法所不同的地方,如果缺欠在此,那麼優長更在於此。任何一門藝術,都不能總關在自身“藝術”的小圈子裏去“提高”的。

三、要注意貫徹兩個滲透(各種藝術之間的滲透、理論和實踐之間的滲透)。中國古典藝術一方麵是各個品種相互滲透的,同時又是理論和實踐相互滲透的。在這方麵,我們應該改變一下以往的學風。要想改變學風,更需要先一步改善自身的文化素質,端正以往的治學方法。

四、要注意首先培養對於被總結對象的興趣,要有長期的積累,不求功利而功利自至。盡量不要“臨時抱佛腳”,既不要把自己擺在居高臨下的地位上,也不要使自己成為被總結者的附庸,而應當平等地、從頭到尾地、帶有創造意識地參加全過程。

五、要注意循序漸進,不要急於求成,更不要求全責備。京劇這一劇種,在本世紀前半葉曾以突飛猛進的形象前進,現在嚴重的積弊要求我們在理論上急追直上。但建立學派是一項長期任務,因此應該趁目前某些老人(梨園老人和其他領域的文化老人)還活著的時候抓緊工作,把長計劃和短安排完美地結合起來。

“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是有彈性的,可以微觀化,也可以宏觀化。前者當中的“你”、“我”將“縮小”成整個人的一部分;“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可能轉化為“立傳中有立論”和“立論中有立傳”之類的對照物。後者當中的“你”、“我”則會放大;“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則可能轉化為“京劇中的話劇(電影、電視劇……)”和“話劇(電影、電視劇……)中的京劇”之類的對照物。

說“敢於運動”道“善於運動”

京劇的生命正在運動。這是我收看了京劇演員電視大賽的實況轉播之後獲得的深刻感受。“正在運動”包含著二個方麵:既要有“敢於運動”的膽量氣魄,還需要“善於運動”的科學精神。必須同時具備了這兩點,才可能使京劇擺脫沉重的枷鎖,向著一個朝氣蓬勃的方向穩步前進。從目前電視大賽的情況看,它“敢於運動”的勁頭很大,成績也很顯著;但是在“善於運動”方麵,也不是無懈可擊。

先說“敢於運動”的成績。

首先,是不同品類的參賽劇本之間對比鮮明。以往,參賽演員爭相選擇那些最能體現技巧的傳統老戲。老戲早已成為“既定”,劇本早已約定俗成,其中弊病就視而不見。結果評分標準就隻能是技巧,就隻能看誰更接近昔日的“某一位”或“某一派”。這一次則有變化,老旦組進入決賽的兩名演員,其參賽劇目不是《釣金龜》或《望兒樓》,反倒毫無例外地都選擇了新編故事戲《李逵探母》。此劇誕生於五十年代,翁偶虹編劇,袁世海、李金泉兩位著名演員把它牢牢“立”在了京劇舞台。其成熟度如今已不亞於傳統老戲,更具有老戲所欠缺的現代審美感情。以往,“死學流派者”易占便宜,刻意體現其程式難度以求一個“像”字,觀眾就能認可,評委就給高分。這一情況如今悄悄在變,開始有越來越多的觀眾追求在舞台上看到多側麵的“活人”。這兩位老旦演員的進入決賽,便證實了這一發展趨勢的生命力。

其次,是關於為什麼京劇難出新流派的問題,已經有了初步解答。過去那種通過個人奮鬥、最後形成以演員個人姓氏為標誌的流派,隻是京劇發展史上特定時期的產物。目前的情況是:前人在這條路上已經“做”得太多、太好、太絕,後人再想獨樹一幟,無異於蜀道青天;同時,新時代的審美觀鼓勵有更多門類的創作者參與合作,致使演員能夠依賴個人“單打獨鬥”的天地,就變得十分狹窄了。可以為這一觀點提供論據的,是江蘇花旦演員龔蘇萍參賽的《癡夢》一劇。它最早的“母本”應是昆曲本戲《爛柯山》,七八年前來北京時所演出的《朱買臣休妻》,則是著名戲劇家阿甲導演、江蘇昆劇院張繼青主演的。與老本比較,後者已在“質”上有了飛躍。後來,北京的孫毓敏抽出“癡夢”一場,把它移植成“似荀而又非荀”的一個單折。應該說,孫毓敏的成功是建立在昆曲的整體性成功效果之上的,當然,又溶進她個人非比尋常的藝術魅力。似荀非荀,恰是她在最近兩三年中啟動藝術新長征當中,所刻意追求的尺度與價值。現在,龔蘇萍又把向孫學的這一折作為參賽劇目,演出時的效果極好,很多地方“真砍實鑿”,看得出有孫的“實授”。可惜的是,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龔淡化了孫演出時的荀派意趣。當然,龔非荀派傳人,原不必處處遵從荀派“規矩”;但是孫毓敏絕非刻舟求劍的保守者,她實際上是通過“似荀”來達到“非荀”的。毓敏十分注意在“節骨眼”上顯現藝術上的“爆發力”,這也是昔日一切流派大師的一招“殺手鐧”;而龔蘇萍似乎在淡化荀派意趣時,把“節骨眼”上的“爆發力”也淡化掉了。當然,龔蘇萍自有獨到之處(也是這次她參賽的最為成功之處)。為適應大賽要求,把孫演出時的五十分鍾,削減成現在的十五分鍾,居然還有頭有尾,讓人一眼看不出剪接痕跡。這不可以說明她不僅是從表演前輩那裏“接過”表演才能,更從當代文化背景中“接過”一種善於重新組合劇本的本領。在新一代善於“剪裁”的能人手中,劇本長度可以變更,但“戲”卻不減。可以爬紫金山看日出,也可以爬峨眉山望雲海。事實已經(或將要)證明:能夠“剪裁”劇本的人,勢必也能“剪裁”表演。但反過來就很難說:會“剪裁”表演的人,同樣可以“剪裁”好劇本。君不見古往今來、許多傳統老戲的“劇本”,不就是因為單純從表演角度的“恣意剪裁”而變成畸形的麼?但是前幾年,曾有老先生惱火地指責因限時十五分鍾,演員便把老戲那種“沒劇本的劇本”分割得“七零八亂”;現在我們看到龔蘇萍完全避免了這一尷尬,究其原因,是藝術觀上的高屋建瓴為她贏得了主動。由此可見,由昆曲老本(通過阿甲)到張繼青、再到孫毓敏、現在又到了龔蘇萍。每“流”一步都“流”出了飽滿的豐采,也從學術角度“流”出了一些“派”的意蘊。雖然每“流”出這一步,都主要依靠某人出了大力,但又很難用這個人的姓氏來“標定”該派。未來新的京劇(可擴大到古典戲曲)流派的特征,是否有這樣兩條:一是橫向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是縱向上的“古中有今,今中有古”。

在這次電視大賽中,“敢於運動”已經促使京劇呈現出“農村包圍城市”的動向。從入選演員看,中年組中來自北京的僅占全部演員的1/5,均非劇院(團)中的“頂梁柱”。從參賽劇目看,開始有不合舊時“規範”的新編劇目進入決賽,昔日“沒有劇本的劇本”進入決賽的比例明顯減少。同時,“敢於運動”促使電視大賽取消了過去單獨由評委評分的習慣做法,鼓勵全國廣大電視觀眾踴躍參與,其意義將是深刻和長遠的。從某種意義上講,觀眾的投票權更具有權威性,而這裏的觀眾不僅包括了北京的京派,還應該有廣義的“南派”(包括上海、東北、雲南、福建),也包括了中間狀態的天津、湖北。

盡管京劇“正在運動”,但是在“善於運動”方麵還存在明顯不足。比如,中年組決賽就已經提出下列例證——為什麼參加決賽的六名旦角中,隻有一名花旦?為什麼花臉當中,就沒有一名架子花?為什麼評委不當時、當眾“亮分”——放棄了當場和演員、觀眾交流的絕好機會?為什麼評委要在比賽結束之後,不分行當去“統一”給分——是否對掌握並判定行當中的區別有些心中無數?……我的理解是,麵對競爭激烈、而又門類不一的眾多劇目、演員,從初選開始,觀眾和評委的麵前,就不再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統一標準。新編劇目《江祭》和老戲《挑滑車》之間,不好比;在首都已經很有“人緣兒”的薛亞萍,和另外幾位頭回進京、懷著“鄉下人進城”忐忑心情的演員之間,更不好比。然而既然是比賽,不比是不行的,正確的評比辦法也隻能“摸著石頭過河”。如此種種,都說明京劇雖然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但是人們不一定立刻就能認識它,尤其未必一時就能從新的視角發現、肯定它最本質、最可貴的變化。另一方麵,京劇也還要不斷“調試”自身各種舊有的和新發現的機能,看是否能適應這個已經飛躍變化了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