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輯 雜劇亂彈(1 / 3)

這裏講的雜劇,並不是曆史上的元雜劇,而是指現時京劇之外的一切戲曲劇種。其中包括徽劇、漢劇、秦腔、川劇、梆子、昆曲這些京劇的“父兄”,也包括若幹京劇的“弟妹子侄”。京劇昔日習慣接受他們的“擁戴”,今天則多處在他們的“包圍”和“挑戰”之中。這種處境上的轉變,使得京劇很不舒服,很不習慣,動輒就想起“欺師滅祖”這句老話。這原本是梨園人物勸導後代要忠厚、孝順的一句格言。但是,殊不知京劇正是從“欺師滅祖”過來的——不壓倒和取代昆曲,焉能有京劇的今天?然而,今天的京劇總是習慣以這句話去“打”別人,卻不肯去“警戒”一下自己。比如,當看到昆曲落魄的情狀,京劇不但沒有一絲憐惜之情,反倒經常有些幸災樂禍之意。對於更“古老”的祖宗,如徽劇、漢劇等,京劇早已忘記還有這些“至親”;因此,當徽劇、漢劇在“紀念徽班進京200周年活動”中的“返老還童”的突出表現時,京劇就真的有些缺乏思想準備了。由此可見,關心和研究京劇的人切不可夜郎自大,切不可閉目認定“京劇一定就是戲曲的中心”。倘若這樣久而久之,說不定自己就會站在發展中的現實的對立麵。等到戲曲界的哥白尼(應該是整個戲曲的全部演員和全部觀眾)最終把自己的“日心說”拿到大庭廣眾、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頑固站在“京劇中心說”的人們,可就太被動也太可憐了。

徽劇:古董·現代工藝·做舊

五十年代,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的沈從文先生曾經對我講起造古畫的過程——先找來屬於同一曆史階段的繪畫材料,諸如紙、絹、筆、顏料等等,再請來一些經過多年臨摹、已經完全洞悉某位“大家”筆意的“鬼手”;在下筆之前,還要翻閱文獻資料,查閱有哪些史書有載、而又確定失傳的名畫;然後從保密角度出發,調集極少數專家和“鬼手”們一塊研究失傳名畫的應有布局風格;最後才由某一位“鬼手”動手造假。造假完成之後,首先是要做舊,讓這幅很新的古董經受風吹日曬,甚至經受水泡火燎,殘破過後再找裝裱師傅細細修補;其次,在拋售時也要極為小心,不能在商店標價寄售,隻能交給一些已經家道敗落的貴公子,暗中和有錢的洋人“搭鉤”,隻講是祖傳珍品,本來即使是喪失性命也不肯易手的……這種交易方式,不妨也看成是一種特殊的做舊。根據上麵所講,可知在炮製古董之後,一定要做舊一番,才能欺騙收購者,達到古董在文玩性質和審美性質上的統一。在沈先生講這番話的時候,炮製古畫的唯一難關是圖章的造假。因為石頭紋理的不同,更由於刻工下刀一霎那的手勁、心勁上的差異,所以要想使同一位刻工雕出兩塊絕對一樣的圖章來,就無異於蜀道青天。然而就在沈先生講過此話不久,仿佛是日本利用電子技術為古畫圖章照相製版,亂真之難迎刃而解。由此可見,造假時不應當排斥利用現代工藝,問題隻是要堅持做舊,來達到整舊如舊。

如果把“整舊如舊”移用到古典藝術當中,那麼“如舊”中的“舊”字,就特別應該通過現代工藝的施展,經過一個“新”的階段而又故意做“舊”。此時之“舊”,與曆史上的“舊”已經有了區別,前者要美於後者,並且這個“美”指的是當代的審美眼光,而非文玩工作者的那種特殊的曆史審美眼光。為了說明這一點,我想講講不久前,在徽班進京200周年紀念活動中看到的一組徽劇折子戲。

這是我第一次觀看徽劇,並且又是在與習見的京劇進行比較中去欣賞徽劇。可以講,我在進入劇場之前,就懷有一種尋根問祖的激動和期待。大幕拉開,天幕當中吊有巨大的圓形彩板,上書“徽班”二字,其上又是一排圓形小字,從右至左寫道:“安徽省徽劇團在此做場”。好一番古意撲麵而來,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這些字體古拙不夠,倘使換成瓦當式樣的磚雕,似乎會更“舊”也更美些,是不?我注意到台口兩側都有裝飾性的矮小欄杆,這大約是仿照昔日的舊戲台而製作的。顯然,這樣做是為了造成一種再現古代之“舊”的氣氛。但是,我以為僅僅做到這些還不夠。根據現代的審美觀念,凡是舞台上的重要設置,一定要讓它與“戲”緊緊掛鉤,一定要讓演員能“抓撓”住它來做“戲”。我注意到說明書上,每一個折子戲都有“執行導演”,這顯然就是一種最高明也最“厲害”的“現代工藝”。於是,我從第一出折子戲《水淹七軍》開始,就一直注意導演是否啟發演員去運用這兩道短短的欄杆。當戲演到關羽和龐德進行激烈交戰時,龐德的統帥於禁忽然上場,站在上場門的欄杆之內,觀望了半晌,最後搖動令旗,命令龐德回營。我覺得很可惜,於禁就站在欄杆內側,為什麼不在觀望當中,邁出一隻腳來,就放到欄杆之上呢?隻要把腳一放在低矮的欄杆之上,於禁的姿態就活了,就再不是如同現在這樣直挺挺的“一根棍兒”似的了。當我有了這樣想法之後,就又把眼光凝聚在下場門的那道欄杆——因為中國傳統藝術特別講求平衡,上場門如果“用”了一次,下場門最好也用一次。但是一左一右不要完全一樣,要從變化中取得重複,才算是最上乘的重複。果然,又讓我找到了可“用”的時機——在關羽暫時下場換裝時,周倉為了“填滿”這段時間空白,便把關公的青龍偃月刀隨手向地麵一放,然後就自行舞蹈起來。我以為,這一把青龍偃月刀絕非一般人物的普通兵刃,隨手向地麵一撂,實在對關公有點“大不敬”的味道,不如在下場門欄杆內側設置掛鉤,周倉可以“隨手一丟”,就將刀豎立在欄杆的內側。這樣,在下場門欄杆豎立起這一把兵器,既等於間接豎立關公的形象,同時也打破舞台兩邊的機械平衡,更有利於周倉下麵的舞蹈:可以麵對這一把青龍偃月刀來進行。梨園老人們曾經告訴過我,半個多世紀前的京劇舞台,在一些武醜演出的劇目當中,從台口的正上方往往要用兩條鐵索係住一條橫杠子,以便演員隨時在那上麵“做”出一些“絕活兒”。這種利用舞台各個方麵、同時也顯現演員身體的各個方麵的辦法,顯然是隻有那個時代才有的。如今,昔日的辦法無須照搬,但是這種因“古”而“舊”的精神,卻是值得我們細細品味的。

另一出值得注意的折子戲,就是晚會上的大軸《臨江會》。京劇裏也有這出戲,曆代的小生名家已經把其中的周瑜,刻畫成一個有著儒雅外貌、同時更具有水軍都督氣派的一員帥才。總之,京劇裏這出戲中的周瑜,一舉手一投足都不能失去氣度,一定要防止把周瑜演“武”了。然而,徽劇這出戲的周瑜,就仿佛專門和京劇“對著幹”似的,周瑜是站在一個足有一丈高的高台上麵,由水兵們推動高台下麵的滑輪而出場的。他居高臨下俯視著舞台上的表演區,更居高臨下俯視著舞台下的觀眾。他在高台上做著各種各樣的“武而不舞”的大幅度動作,有時幾乎把身子平貼在台麵,把頭頂的稚尾翎低垂到舞台的表演區中……老實講,像這樣的動作是古樸得幾乎達到了極致的,然而又是讓觀眾無法喝采叫好的。我們拿後麵這一點和京劇中習見(並且需要)的喝采叫好相比,京劇所需要的那種世俗的(也就是近、現代的)那種文化觀,不就是顯而易見的了嗎?在後來的演出中,徽劇周瑜果然“武”得厲害。他居然從丈多高的台上翻下舞台,居然高叫著和自己的兵士們一唱一和,居然暴躁地攥起拳頭,想在劉備的腦後砸個窟窿……的確,徽劇的“這一個”周瑜,的確是一個“武”周瑜,和我們京劇中習見的“舞”周瑜大相徑庭。如果仔細研究一下京劇發展史,就不難得知從“武”到“舞”,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進化過程。元雜劇劇本上每逢遇到表現戰爭場麵,就簡單地用“戰介”二字注明。到了京劇初期,大約還是依據生活原形,從真刀真槍的“武打”中,提煉出簡單而真實的“武”的程式。但是,這“武”和京劇逐漸形成的一整套虛擬的表演程式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於是這“武”便慢慢地轉化為“舞”,“舞”便逐漸成為了京劇舞台一切動作的靈魂。齊如山總結京劇基本原理中的第二條“無動不舞”,就是這個道理。京劇中的武打場麵,被舞蹈化了;另一方麵,京劇中的一切動作,甚至包括歌唱在內,也統統舞蹈化了。我以為,徽劇應該保持自己“武”的特性,才是最根本的出路。然而,今天的徽劇畢竟是由今天的演員來演的,並且是演給今天的觀眾來看的,於是就決定了今日之“武”必須做到兩條:第一,必須經過現代工藝(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實行導演製)的處理;第二,就是現代工藝處理的重點,則是要想方設法使之做舊,要與曆史上真正的舊,處在一種“似與不似”的狀態之中。

漢劇:好難哭出的“夫哇”

我國戲曲中常有未婚少女在極特殊的情況下,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麵向尚未成婚的丈夫,艱難而又深情地喊出一聲“夫哇”!比如豫劇《大祭樁》,寫的是一位千金小姐黃桂英,不顧嚴親的反對,親自來到法場,祭奠永遠也不可能成婚的丈夫。在法場上,伴隨著一聲“夫哇”的叫頭,一大段淒婉而又火燙的唱腔從黃桂英柔弱的胸膛中傾瀉而出。這一聲“夫哇”,也永留河南人民的心中,《大祭樁》也就成為豫劇流傳當代最有感染性的幾出代表作之一。

我之所以想到了豫劇《大祭樁》,是因為1990年底在北京看到了渴望已久的漢劇《二度梅》,漢劇中也有一個情節類似、處理卻相當不同的細部。這次演出,恰恰是在徽班進京200周年紀念活動的前夕,同時又是我在完成了五本描述京劇的專著之後,所以我看戲的時候,就不能不帶有一種站在京劇的立場上去尋根訪祖的思古幽情。

在這個細部出現之前,我就覺出一種濃鬱的古典藝術的氣氛撲麵而來。比如第一場的開頭,女主角陳杏元混同在父母、弟弟、仆人中上場,幾乎沒有她的戲——她的上,沒人注意;她的下,也沒人注意。真真委屈這個戲的主演胡和顏了,哪裏有“名角兒”上場的氣派呀!我當時想,倘使京劇也排此劇,任何名伶也不肯這樣出場。大約隻有在古樸如漢劇的劇種裏,主角的“個人意識”才不會像京劇名伶那樣強烈和放縱。後麵,胡和顏次第使出了水袖和唱腔上麵的功夫。老實講,她的功夫非常好,幾次觀眾都準備鼓掌了,可胡女士卻“點到為止”,又把掌聲給“憋”回去了。這時我又想,像京劇中習見的喝采行為,究竟屬得屬失?京劇是從不放過“得彩”的機會的,而漢劇卻“溫文爾雅”得多了,究竟孰是孰非?這是非也不好評定,唯一可以辨識的區別,大約就是京劇更多注重現實的劇場效果,而漢劇則超脫如閑雲野鶴,不識人間煙火。

《二度梅》終於演到男女主人公剛剛定親、又必須永別的關鍵時刻了。不同於豫劇的是,漢劇女主人公奉旨去匈奴和親,並非法場斬首。但是漢劇裏讓未婚夫冒充弟弟之名,一路為未婚妻去送行,這似乎又比豫劇的規定情景更加殘忍。現在,我要說到“好難哭出的‘夫哇’這個題目了。在《二度梅》中,為了這一聲呼喊,竟然花費了三個場次才最後完成。其用心良苦,真是了得!在得知奉旨和親已經勢不可當之時,婆婆讓這對未婚夫婦相互呼喊對方一聲,就算“名分已定”,就算在精神上已經完婚。看到這裏,真叫觀眾心中產生一種拍案叫絕的衝動,因為這一行動本身,就構成了下麵“哭夫”的古典氛圍。結果,不但女主角既羞澀又痛苦地叫不出口,連男主角也拘謹為難起來。兩人兩度“憋”足勇氣在台口相遇,結果女方第一次喊出的是“我的天——啊”,第二次雙方同時喊出的是“我的爹娘啊”!有了這兩番的鋪墊,下麵一場“叢台”,就勢必成為表現雙方訣別的一個重場。我很理智地觀看了“叢台”一折,根據我的計算,為了使女主角最後勉強喊出一聲“夫哇”,“叢台”別開生麵地編織了一段隻有音樂伴奏、沒有人物唱念的啞劇場麵。其中一共疊了七個“折兒”(亦即是“層次”之意),可見曆來的演員往這上頭花費了多大功夫!

前麵四個“折兒”的發生地點在“叢台”的樓下。第一番,當知趣的弟弟告辭之後,兩人左視右望,看是否還有不相幹的人在偷聽,不意間兩人背身相撞。原本很偶然地一觸,舞台處理卻是那麼強烈!第二番,女主角主動把手搭在男主角的手上,男的又把手“蓋”在女的手上。第三番,兩人對視目光,靈魂都感到一震。第四番,雙方搭肩同上樓梯,出腿恰恰相反,造成一種“搖蕩”的感覺。幾度反複之後,終於上樓。

樓上又有三番。第一番,是通過形體動作表達的一種“解放感”。第二番,男方表示為報答女方情意,自己將終身不娶,當即告辭;在這當口,女方急忙攔阻——觀眾滿以為這次該叫出“夫”字,誰知女方躊躇半晌,叫出來的依然還是“梅兄”!最後一番,是女方贈釵,這行動本來平常,但唱詞中有“鬢邊插枕邊橫哪分春夏”的句子,有文化的觀眾品味再三,竟然覺得比直露露地喊聲“夫”字,還要深沉和勇敢得多。“叢台”之後,是陳杏元來到昭君廟獨自抒情的一場戲。胡和顏在這場中的大段唱腔,真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此時的她,未婚夫已經離去,整個生養她的故國也將拋離身後,她再不能承受這樣的心理負擔,她決心以死殉情——不僅是徇思夫之情,更兼有殉國之情。當此際,在整段唱腔的結末,她陡然用最飽滿的情緒和音量唱出“我的梅郎夫哇”,觀眾無不為之一震,因為出乎意外。但是轉而思索,覺得又十分合理。

漢劇之所以在這個哭“夫”的細部上大作文章,固然受到特定情節的規定,但是也和這個劇種的古典性格不無關係。一個劇種經過漫長的演出實踐,便會以表演手法對劇目內容進行選擇。那些不適合自己手法的內容,常常淘汰之;那些能夠容納自己手法的,則發揚之、光大之。查《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得知漢劇誕生於“清中葉”,而豫劇的發展顯然要晚。我想,這或許還不是唯一的原因,豫劇近年在河南繁盛不衰,表現當代生活得心應手,《朝陽溝》的普及程度或許要勝《花木蘭》一籌的事實,說明豫劇已經(或者應當)不再屬於古典藝術之列。而漢劇在湖北,活躍的程度遠遠趕不上年輕的楚劇。但凡現代的題材大都讓楚劇奪走,剩下來的隻有類如《二度梅》這樣的古典精品了。

在如此渴望並如此弘揚了《二度梅》之後,我心中對漢劇的感情,卻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昆曲:杜麗娘·白天鵝·唐老鴨

上海昆劇演員張洵澎最近主演了《牡丹亭?幽會》,其杜麗娘的出場使人看戲時思緒蹁躚,看過戲又回味無窮。作為鬼魂,她披了一條三角形的黑紗,從頭頂經雙臂橫貫腰際。在燈光下,黑紗顏色近乎於紫,充滿了誘惑與神秘。在輕飄(而不是淒切)的“陰鑼”中,她背身走“鬼步”出場,雙臂下垂,脖頸向一側傾斜,仿佛在尋覓什麼。隨即起過門,她指尖忽地向外一“彈”,手腕也隨之抖動輕扇,多像是一隻幽雅的天鵝,在鏡麵般的湖波上啄羽自憐!我忽地想到,天鵝很可能就是洵澎此際的心象。因為她五十年代就迷上芭蕾舞劇《天鵝湖》,後來兒子在她的影響下索性學起芭蕾……我收回思緒,戲向下麵發展“天鵝”的身子向右側一“蕩”,頓住,似在傾聽。然後反方向重複一次,目的猶在於表現傾聽。突然間,“天鵝”像是聽準了夢寐以求的足音,她猛地轉身,兩臂急劇地振蕩開闔,把一種渴盼的激動表現得淋漓盡致!這動作妙而準,但就是一刹那失去了自身,她不再是“天鵝”了。我說不清演員此際的心象幻化飛騰為何物,於是決定散戲之後去問一下洵澎。

“您猜對了,剛出場時的心象確是天鵝。後來,當她轉身見到柳夢梅——這是自己生時夢中相遇之人嗬,我能體驗杜麗娘這一刹的激動,卻形不成準確鮮明的心象。出乎意料,在一次看電視動畫片中偶然得之。那是唐老鴨在飛跑,它一麵舉著小花傘,一麵扇動著翅膀!它越是氣極敗壞,觀眾越是笑容可掬。電視片的規定情景與《幽會》全然不同,我卻抓住唐老鴨的動作韻律,並移植銜接到‘天鵝’身上!當然,在這過程中我把它‘杜麗娘化’了……”洵澎講到這裏興奮起來,忍不住現身說法,為我展示為何把“唐老鴨”一點點地掰開揉碎,又為何重新拚裝到杜麗娘身上走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