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打斷洵澎表演的興致,心頭卻湧出前一日上昆名小生蔡正仁對我的談話:“這折《幽會》,當年是俞振飛和言慧珠兩先生手把手教給我和洵澎的。將近二十年過去,我們今日重排,就不能滿足於恢複原貌。洵澎有這樣的話:‘慧珠老師為還在世的話,她一定會支持我們再做加工。’洵澎在這方麵尤其用功。雖然我倆時常同台演出生旦間的‘對兒戲’,可她在台下經常性的藝術夥伴——你決難猜想——竟是她的兒子。……”
於是我向洵澎問起她的兒子。她說:“他今年18歲,上海芭蕾舞學校剛剛畢業,馬上要到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去學習了。您知道的——他自幼受我影響幹上這一行,多少年來我一方麵鼓勵他用力用心,同時也告訴他——咱們戲曲表演中有許多東西勝過芭蕾,尤其是眼神。從這個意義上,我無愧是兒子的老師。但兒子反過來又是我的老師——由於經常要觀摩他們的創作和演出,於是很自然就融化、陶醉在他們的藝術形式之中,並目努力去領略和把握人家那一套審美規律;與兒子所不同的,我還要在融化和陶醉之後‘驚醒’過來,要帶著人家的好東西,‘跳’回到咱們的昆劇之中……”
我回味著這些話,注視著這位酷愛外國文藝的中年女演員。有人批評她的表演路數,不是今日大多數革新時的“遺貌取神”,而是相反的“存貌變神”,因為她的神不知不覺變“洋”了。我以為,說變“洋”也許誇張了些,但是帶有濃冽的主觀色彩確是事實。看張洵澎演戲,從某種意義上講,不妨同時(甚至是事先)也了解一些她的藝術情趣,就會有助於看戲中展開想象力,順著她獨特的構思馳騁飛騰……這種作法並非我的發明,前輩顧曲家每聽四大名旦的戲,不也是早對其基本風格特征以及在這一出中所“賣”之處了如指掌了嗎?所不同的,就是洵澎今日在有些戲中實行的,是以“土兒”出“洋味兒”,這大約就是“存貌變神”的實質。然而這僅是洵澎的一手兒,其另一手兒仍然是“遺貌取神”一以“洋兒”出“土味兒”。她這兩手經常交替使用,於是就取得了創作上的較大自由,就常常使觀眾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我以為,中西古今的藝術殿堂看上去是相比較而對峙、彼此間有鴻溝的。其實在各個聖殿的靈泉之下,皆有或縱或橫的一股(或不止一股)活水與其他聖殿波漪暗通。君可曾記,兩年前洵澎帶著《牡丹亭?尋夢》晉京獲譽,事後講其“來源”,竟是刀美蘭之傣家舞蹈!此際洵澎忽又翻開一本厚厚的電影畫冊,指著一張嘉寶飾茶花女的影照,不無驕傲地講:“您注意沒有?我把這神情用到了《幽會》的結尾……”
川劇:從《綈袍記》到《跪門鑒》
不久前,成都市川劇三團來京演出了新編曆史劇《跪門鑒》。這是個老故事了,戰國時期範睢、須賈之間的恩仇際遇,在許多戲曲劇種中都有表現。川劇的老本叫《綈袍記》,並且還是兩個——一為高腔,一為彈戲。川劇四大名醜中的兩位——劉成基和周裕祥,都以扮演須賈見長並各有特色。一九五二年,劉成基和川劇著名須生張德成,曾來京演出《綈袍記》中最精彩的兩折(“贈袍”、“跪門”),在全國戲曲會演中獲得了表演獎。其後,中國京劇院移植此劇,改名《贈綈袍》,由李和曾、袁世海主演——就更使這出戲的主要關目及表演技巧,在廣大觀眾及戲曲工作者中紮下深根。一切仿佛均成定論,如果還有誰企圖改變此劇的主要關目及表演技巧,都會被認做是幹了不可思議和自討苦吃的傻事。麵對傳統劇目所造成的強大現實,《跪門鑒》以驚人的膽魄另辟蹊徑:編劇徐棻從人所共知的故事中開掘出新意,果敢地調整了場次結構和人物關係;川劇三團的演員也各施所長,使某些新寫就的“戲段兒”,在全劇中最具性格的魅力與華彩。但遺憾的是,戲的前半部與後半部存在著明顯的不協調,幾位主要演員的創造欲和表演風格也存在著明顯的不協調。這是什麼原因?是作者和演員的一時失誤,還是碰到了什麼難以逾越的惱人障礙?值得研究,更值得深思。通過閱讀兩種川劇老本,筆者對於《跪》劇從孕育到誕生的艱難之路,似乎摸到了一些門徑;再思索一下戲曲界某些阻礙革新的“怪現狀”,筆者又對《跪》劇目前在劇本和演出上明顯存在的不協調,似乎查到了一些客觀原因。筆者由此認為,排演《跪》劇的實踐,開拓了一條改編傳統劇目的新路,盡管她目前還遠未達到盡善盡美,但其中蘊含著的首創精神,卻應該引起戲曲界的高度重視及熱情支持。這,或許就是筆者寫作此文的一點本意吧。
《綈袍記》的兩種老本
在1959年出版的《川劇傳統劇本彙編》第二十二集中,收有《綈袍記》的兩種老本——一為高腔,根據肖保三口述本校勘;一為彈戲,根據周企何藏本校勘。彈戲本比較簡潔,從範睢隨須賈出使齊邦寫起,結在範睢大仇得報——不僅須賈以跪門吃草服輸認罪,而且魏齊的人頭也不遠千裏送到秦相張祿(即範睢)的麵前。彈戲本好在主要關目清楚,與活躍在人們心目中的這一故事大體吻合;但不足之處有二,一是“吃草”的情節隻草率地附屬在“跪門”一場之中,未能生發成獨立的一場重頭戲,由此便使兩個主要人物(尤其是範睢)很難得到充分的刻畫;二是當戲的結末,範睢接到魏齊的人頭之後,立即吩咐“去了血肉,存下骸骨,內用油漆浸透,造成夜器,送進府來……他(魏齊)當日使賓客溺尿我身,今令他九泉之下,常食我溺”,這最後的一筆,既加強了對其輪回報應主題的宣揚,又勢必減弱觀眾對範睢的同情及好感。高腔本的篇幅,幾乎比彈戲本長出一倍。各個重點場子都寫得比較飽滿,後半部的“贈袍”、“跪門”、“吃草”三場成為全劇的“戲核兒”;同時,戲就在“吃草”一折結束,僅僅讓範睢命令須賈歸報魏王速斬仇人的首級送上,而沒有讓魏齊的人頭徑送到自己麵前。但是,高腔本也另有不足之處,人物中多出範睢的兩名結拜兄弟——邙旦和鄭安平,結果劇本中部被抻長為一大段鬧劇色彩很重的戲。其主要情節是:在戲一開頭,邙旦因一點點小事與範睢結下仇恨,於是當範睢隨須賈自齊返魏之後,便幾次乘機報複——須賈在魏齊麵前構陷範睢獲準,邙旦便主動拷打範睢;因遭毒打昏厥的範睢被鄭安平救走之後,邙旦又主動四處查屍,還假借到範家吊孝進行盤查;範睢之妻被迫出簾謝孝,邙旦發現她是絕色女子,便又薦美於魏齊,慫恿魏齊強收範妻為第十房夫人;範妻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是鄭安平的妻子急中生智,毅然替嫁,結果計賺了魏齊、邙旦,自己安全出走……孤立地看這一段戲,邙旦的性格被寫得很突出,陰、損、奸、壞,樣樣俱全;但可惜的是,邙旦既沒有與範睢一道陪須賈出使齊邦,也就不可能在須賈猜忌時去煽風點火;邙旦又沒有隨須賈出使秦國,因此也不可能在“贈袍”、“跪門”和“吃草”中露麵,與範睢結束衝突。因此可知,邙旦所參加活動的這一塊戲,遊離於全劇的主線之外。這塊戲越是因火爆脆快而產生劇場效果,就越是對全劇發生破壞作用。
除了上述的兩個川劇老本之外,麵對改編者的,還有一些凝結著曆代藝人心血的表演技巧,如“跪門”中須賈的撲跌、搓步、甩發,如“吃草”中範睢的大段念白。這些技巧在不同流派的藝人那裏,盡管還有著風姿各異的處理形式,但就大的表現路數來講,卻是基本相同、並且仿佛是不容更動的了。
如何清理、評價這份既豐厚久遠、又粗疏蕪雜的藝術遺產?看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就內容說,範睢恩遭仇報、最後又終於報仇的故事是能贏得同情與承認的;但真正能打動人心的,卻是“微物亦能解大仇”——範睢接受綈袍後心靈上的那一點震顫與波動。區別於中國曆史上諸多恩仇故事中的主人翁,範睢是一個性格充滿矛盾的複仇者,信誓多年的複仇意念卻因一領綈袍而鬆弛瓦解,不能不說是對全劇善惡報應的主題的一點反動。然而觀眾所欣賞和鍾愛的,恰恰就是這一點反動。就形式說,盡管在川劇界內部,全劇的主要關目及表演技巧大都早已定型;但是觀眾不斷改變著的審美趣味,卻“無情”地否定並推翻了這種“定型”——近幾十年在四川,不是僅僅剩下“贈袍”、“跪門”(內含“吃草”)偶然一演嗎?擺在改編者麵前的,就是這種難以辨識和拆解的複雜情勢。
突破點選在哪裏?
今人寫戲,不能不首先考慮其主題思想如何。對於改編廣具影響的傳統劇目,這個問題就更為重要。傳統戲中恩仇報應的故事很多,過去在這方麵已有人做過不少工作。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六十年代北京京劇院編演的《趙氏孤兒》。編演此劇,起碼在兩方麵獲得顯著成績:一,把表現同一題材的元雜劇和《搜孤救孤》等京劇老戲揉合一處,編成一本能為現時觀眾喜聞樂見的京劇“晚會戲”;把馬、譚、張、裘等名演員集合一劇,使廣受歡迎的各種流派根據劇情需要而分別做出恰當表現。但是,如果苛求一下《趙》劇的不足之處,那麼很容易就會發現,其主題思想與元雜劇及傳統老戲並無二致。這種現象在現時一些根據傳統劇目改編的新戲中,似乎存在得相當普遍。
過多地考慮形式、而常常忽略內容的習俗必須予以突破。像恩仇報應這類主題,經曆了十年動亂來到曆史的新時期,可以肯定地講,它已算不上什麼積極主題。我們的劇作者倘使不能從原有的故事老套中尋覓並發掘出嶄新立意,那麼改編的必要性就很值得考慮了!
讓人欽佩的是,徐棻同誌從原劇的人物關係中,察覺到一種普遍存在著的態度——如何對待人才?是惜才、愛才、尋覓人才、使用人才,還是忌才、恨才、排擠人才、迫害人才?能否就以它做為改本的新的立意?似乎是可以的,它能從齊王重視並準備聘請範睢留齊為相中得到反映,也能從須賈猜忌並構陷範睢、魏齊審訊並打殺範睢中得到反映,還能從秦邦重用一個異國人張祿(即範睢)的事實得到反映。但是,老本的基本關目僅僅提供了表現新立意的可能,一切具體情節、人物關係都須重新設置。比如在戲的前半部,老本中的範睢隨同使秦的那幾場戲,人物匆匆上場又匆匆下場,表現的隻是事情的過程,而很少深入描繪人物內心的感情。怎麼辦?看來不變更是不行了,而且小做變更恐怕也同樣是不行了。變更了的主題思想,要求場次結構、人物關係等等都做出相應變更。原來有“戲”之處,倘不能服務於新的主題,就隻有忍痛割愛;而根據新主題的需要,又必須寫出、演出大量新的“戲”來……
浩大的工程,紛繁的頭緒,往往需要落實到選準一個突破點上來——要靠它引發上述連鎖反應般的變更,要靠它重新安排哪裏應該有“戲”或是無“戲”。……突破點應該選在哪裏?我們高興地看到,徐棻同誌的決策頗有戰略眼光——在《跪》劇中增加了邙旦這一人物,並對其身份和行動給予重新處理——他與範睢同為須賈門客,並一起隨同須賈使齊。當範睢在齊庭顯露辯才、並引起齊王重視之時,邙旦首先勸範睢留齊為相,自己借此也可改變地位;不料範睢正顏拒絕,邙旦立刻恐慌地想到範睢一向看不起自己,範睢返齊也決不會給自己帶來好處,於是便轉為嫉恨範睢,並進而煽動、擴大須賈對範睢的猜忌;當魏齊聽信了須賈的報告而召見自己進行詢問時,邙旦立刻抓住這一進身的階梯,信口開河般敘說範睢叛國的罪證,並能“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與範對質。結果,範睢被立斃杖下,邙旦卻因此當上了驃騎大將……從上述情節可以看出,《跪門鑒》中的邙旦不僅與範睢結怨的原因合情合理,而且更主要的,是他完全置身於矛盾的主線之中。他越是上躥下跳、口蜜腹劍、望風轉舵、反複無常,整個戲就越生動——整條主線平添出許多層次,其他人物也因相襯而越加鮮明……難怪一位戲劇界的老前輩曾讚歎說道:“好一個邙旦!改本加上了他,整出戲,尤其是前半部,就改變了麵貌!”
此外,邙旦這一人物具有超乎尋常的性格魅力,有著極其深刻的典型意義。他是一個鬼精靈,能夠洞悉須賈、魏齊這些醜人心中的隱秘;他又是一個不要命的賭徒,時常孤注一擲,並奇跡般地每擲必準;他還是一個到處下蛆的蒼蠅,雞蛋上也能找到裂紋……大約每一個觀眾都有這樣的體驗:眼睛雖然緊緊盯住邙旦及其身處的戰國時代,思絮卻不時“開小差”——回想起“十年動亂”以至今天的某些人和事……
兩個不協調
在充分估價《跪門鑒》的成績之後,也需要指出它的不足,即“開場白”中提出的那兩個“不協調”。
在劇本上,前半部峰巒起伏,自成格局。邙旦在範睢生死悠關的時刻擲下殺手鐧,因此在事實上已經取代須賈成為範睢的主要對立麵。觀眾承認並欣賞故事的這一變化,並希望在戲的後半部得到合理的延續。不料,後半部一開始——仍是像老本故事那樣——須賈奉命出使秦邦被困館驛,以下的“贈袍”、“跪門”兩折,大體仍和老本一樣。問題就在戲於何處結束?還能像老本那樣,把戲結束在秦國丞相召集各國的宴會上,把戲結束在須賈以吃草代死的行動上嗎?顯然不能,因為範睢的主要仇人邙旦此時仍在魏國。所以《跪門鑒》中的範睢,便不能在須賈“跪門”時出場與之相見,而隻能是率領秦兵閃電般攻取魏國,並在擒獲了魏齊、邙旦之後,再把須賈帶上場來,同時發落三名仇敵。且不說範睢率兵攻魏是否合理,僅從末場的形式上考慮,也覺得不如原本——把原本從容地處理一個人,改為現在緊迫地處理三個人,筆力的分散勢不可免。這是第一個不協調——表現在劇本前半部與後半部場次結構上的紊亂。
另一個不協調,表現在演出之中。成都川劇三團素以陣容整齊著稱,主要演員的功力火候也大體相等,所以在諸多劇目中都能形成全台“一棵菜”的演出默契。然而在《跪門鑒》中,曉艇使出了渾身解數,把個邙旦演得維妙維肖、活靈活現。演員把小生和醜角兩個行當的技巧融彙一爐,並使其角色基質逐步由小生向醜角過渡。特別是在“生非”一場,演員兩次利用背身之際當場改換扮相,形象地表現邙旦一步步把範睢推向絕境,同時也就是向觀眾一層層剝開自己臉上的畫皮。第一次是在原來小生扮相上,用黑油彩染髒兩個眼角內側,用滿貯凶險的“爆眼”表示邙旦的良心已經喪盡;第二次是用白油彩在鼻尖抹出一個“豆腐塊”,從此開始,邙旦的行當便完全轉為醜角,說明他已淪為一名匍匐在佞臣腳下的無恥爪牙……麵對不拘一格的表現手段,毫無顧忌然而又是準確地采用“拿來主義”,是曉艇飾演邙旦這一人物的成功途徑。與曉艇所飾的邙旦相對照,範睢、須賈在台上都顯得比較拘謹。雖然他們也在屬於自己做“戲”的那些頃刻用力表演,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在做“戲”,年歲大的觀眾甚至能從其中看到某幾位川劇前輩的表演痕跡。筆者認為這未必是好事,它和上述劇本上的那個不協調一樣,都足以證明現時戲曲界中那種可怕的“傳統”力量,正在時時處處對革新進行掣肘。這種情況是很不正常的,然而又因為我們是經常、普遍地看到它們,竟然漸漸熟視無睹起來——這,不有點可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