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輯 小品連環(1 / 3)

關於小品文,大約還沒有一個現成定義。按一般常識講,是指作家在興之所至時,隨手寫成的很有味道的短文。小品文難登大雅之堂是事實,然而它的真實和優美,經常遠遠超過了“應製詩”們組成的長江大河。小品文是山穀中的小溪流,清澈見底,源源不斷,且時刻攜帶著一股清新的山風,同時掃蕩著作者和讀者心中的汙垢……小品文的特點之一,就是高度重視實踐和理論的結合,注重人真實的深層心理與自然、社會(特別是藝術)的默契交流。小品文可以“從心裏”賞玩,但不容易通過文字來評論。這裏試取明、清之際的小品文作家張岱的八篇作品,以小品文的形式去品味他的小品文,故曰“小品連環”

彭天錫串戲·四個“一肚皮”

彭天錫串戲

彭天錫串戲妙天下,然出出皆有傳頭,未嚐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戲,延其人至家費數十金者,家業十萬緣手而盡。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紹興,到餘家串戲五六十場而窮其技不盡。天錫多扮醜淨,千古之奸雄佞悻,經天錫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錫之麵目而愈刁,出天錫之口角而愈險,設身處地,恐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皺眉視眼,實實腹中有劍,笑裏有刀,鬼氣殺機,陰森可畏。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氣,無地發泄,特於是發泄之耳。餘嚐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嚐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隻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桓子野見山水佳處,輒呼“奈何!奈何!”真有無可奈何者,口說不出。

四個“一肚皮”

明清之際,在江南有位著名的戲曲演員彭天錫,飾醜淨,千古奸雄應該感謝他的扮演——“經天錫之心肝而愈狠,經天錫之麵目而愈刁,經天錫之口角而愈險”。偏巧當時有位富家子弟看戲留心,並且和彭天錫交了朋友;後來這家富戶家道中落,在經受生活的磨難之後,這位曾經飽享榮華的落魄之人,終於在晚年成為作家。他叫張岱,他在晚年回憶起彭天錫,並把其成功歸結為彭具有四個“一肚皮”: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不平之氣……

這個提法生動形象,也很準確全麵,隻是先後次序不對。依我的理解,首先應數“一肚皮機械”。何謂“機械”?表現人物性格的技術(巧)也。戲曲演員幼年坐科學戲,總是從一招一式、一腔一調的基本功練起。這時不一定給他講多少劇情,卻要他每一下子都得準確優美。不懂(或不甚懂)劇情卻能把戲的意思演出個八九不離十,恐怕世界上也隻有中國的戲曲才可辦到。等到“一肚皮機械”掌握得差不多,演員大約也就成年了。到這時“一肚皮書史”便提上日程,因為戲演到一定程度,就不再靠技術(巧),而是靠內在的修養文墨取勝了。這時的“書史”,既化為演員舉手投足之間的書卷氣,更在於依仗文化對於人物的準確理解力與再現力。換言之,“書史”可以使演員深黯戲理。到這時,“書史”開始統率起“機械”,演員也由自發轉向了自覺。等到演員再熟練一些,“一肚皮山川”就會從理想變為現實。戲曲演員的流動性很大,底層的窮演員實行“跑碼頭”,純粹為了糊口。成了名的演員通過流動輾轉,不僅自然界的山川曆曆在目,用以涵養胸中之氣;而且人世間的萬般世故變幻於心,成為提高藝術修養的必須質素。到這時,演員對於前人的繼承基本告一段落;如果他不是對於人生有更高的責任感,就很可能自認為功成名就而躊躇誌滿了。但是無論怎樣,每一個大時代總會推出一些大演員,而大演員區別於一般熟練演員的地方,就在於有一股“不平之氣”。這不是個人之氣,大演員的個人生活往往十分美滿,但因為所處的時代還遠不夠美好,於是心中的“不平”,不斷地激發出一種創造欲和表現欲。為了它的實現,他可以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如果這一股“不平之氣”能夠在其獨特的藝術實踐中得以伸延、化解和落實,那麼他很可能就會超過前人,而達到一個嶄新的高度。

四個“一肚皮”的先後次序大致如此,但不絕對。有時“不平之氣”能夠調集起“書史”和“山川”,在大演員的晚年引起“機械”上的突破,類如齊白石的“衰年變法”。對此種種,一篇短文實難說清,讓我仿照張岱在文章結末的口吻,也呼一聲“真有無可奈何者,口說不出”吧。

柳敬亭說書?貴在“閑中著色”

柳敬亭說書

南京柳麻子,黧黑,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餘聽其說“景陽岡武鬆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然又找截幹淨,並不嘮叨。聲如巨鍾。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鬆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囁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舌死也。柳麻子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

貴在“閑中著色”(《柳敬亭說書》賞析)

這篇文章旨在介紹南明時期的一位評書藝人。如果是向聽過評書的同時代人介紹,肯定不是難事,隻要一提他的名字,馬上一個囫圇生動的形象便會浮現出來。但是如果打算向後世的讀者介紹,又沒有音像資料的幫助,這就會很不好辦,因為無論你怎麼用文字“說”,也難於表現評書藝人全身心沉入表演的半醉半醒的狀態。評書藝人之“說”,是以說帶動了演(身段、表情等等),是一個全方位的概念,是任何作家在紙麵上難於正麵描繪的。一旦正麵描繪——又要介紹故事情節,又要渲染藝人技能,很快就會陷入捉襟見肘的尷尬之中。

作者很高明,既不重複一波三折、可歌可泣的故事,又不渲染繪聲繪色、音容宛現的技巧,而是采取閑中著色的傳統辦法。比如說到武鬆進店沽酒,不去正麵描繪武鬆的外貌內心,也沒有一一細表酒店的家具擺設,而是“很隨便”地用行動一“碰”環境:“店中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頓時武鬆的大英雄氣概就撲麵而來,這一句就勝過了正麵描繪的萬語千言。作者在更多的地方,借助對柳敬亭的為人處事刻畫他的性格,所采用的辦法仍是閑中著色。說他把自己的人格與藝格相統一,故意先寫他的“不近人情”:要求“主人必屏息靜坐”,不許“下人呫囁耳語”,否則“輒不言”;但馬上筆鋒一轉,又講到“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柳敬亭忠於藝術、自尊自重的品格立即躍於紙上。

我國古代的小品文之所以得到流傳,或許應該歸功於閑中著色的成功運用。小品文沒有很長的,一般都是從平淡處入筆,在平淡處收結。但隻要“抓”住幾句傳神地加以點染,反倒能把通篇的“神兒”給“拎”進讀者的腦海而久久不散。小品文為什麼會有這種功能?為什麼會有這種傳統?我想無非是兩條:其一,中國畫中體現的“散點透視”,實際是我國諸多文藝形式共同遵守的美學原則;而小品文特別突出了封建文人閑適自在的自我追求,所以也就特別多地運用了閑中著色的筆法。其二,封建王朝有時不準許正麵描繪,文人的身子被擠到了南牆根兒,無法做大動作大施展,情急無奈中就拐了個小彎,來表示一點小反抗,來吐露心中一點小真實,來增加讀者未必小的聯想。正是這反抗、真實與聯想加到一塊兒,就構成曆代小品文中一道曲曲彎彎延續下來的“溪流”。“溪流”當然不無缺點,比如沒有急流飛躍的氣勢、沒有砰然出峽的轟鳴;但是無論怎樣,它也比應製詩一類“假正經”所凝結成的“長河”,要高尚和偉大得多。

菊海·尊重菊花的“人格”

菊海

袞州張氏期餘看菊,去城五裏,餘至其園,盡其所為園者而折旋之,又盡其所不盡為園者而周旋之,絕不見一菊,異之。移時主人導至一蒼莽空地,有葦廠三間,肅餘入,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廠三麵砌壇三層,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甌,無不球,無不甲,無不金銀荷花瓣,色鮮豔,異凡本,而翠葉層層無一葉早脫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袞州縉紳家風氣襲王府,賞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其盆盎、其器、其杯盤大觥、其壺、其幃、其褥、其酒、其麵食、其衣服花樣,無不菊者。夜燒燭照之,蒸蒸烘染,較日色更浮出數層。席散,撒葦簾以受繁露。

尊重菊花的“人格”(《菊海》賞析)

中國的花很多,品種多,特點多,欣賞的方法也多。欣賞要根椐花的品種特點來定,忽視了品種特點,往往越是熱情也就越是褻瀆,《菊海》就是一例。菊花特點何在?晚秋傲霜而開,這是它與百花卓然不群之處。由於有了“傲”的心性,所以一般地講,菊花宜單獨種植和欣賞,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可以認作是最得菊花意趣、最與中下層人民思想感情相通的。這裏的菊,可能隻是很平常的品種,三株五株,一叢兩叢,不可能是名貴品種,更不可能是極盡雕琢、堆砌之能事的菊海。

這是一個帶普遍意義的教訓:許多民間的好東西、好習慣,一旦被帝王官府所吸收,很快就會把當初最本質的長處糟蹋了。仍以菊為例,袞州張氏以“菊海”名世,果真是懂得、憐惜菊花嗎?未必。他的園子“去城五裏”,本來地理位置不錯,完全可以為展覽菊花找到一個合適的天然環境。也就是說,很可以造成一個或幾個類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藝術氛圍。然而園子主人故弄玄虛——來客進園之後,任其左尋右找,“絕不見一菊”,非讓來客大大地“異之”一番不可。這不是藝術創作所必需的欲抑先揚,而是故意吊來客的胃口,是一種廉價的“劇場效果”。等到來客進入葦廠,主家這才陡地把自己的經營貯存,一股腦地“倒”給來客!所謂“倒”,就是違背菊花本身的天性素質去另搞一套,意在炫耀自己。主家集中了天道、土力、人工三大優勢,慘淡經營,才搞出了自以為滿不錯的“菊海”。誰料本身不但不美,反而恰恰糟蹋了菊花最本質的美!袞州張氏大約屬於當地的富紳,而他們所秉襲的王府習氣,對於菊花的欣賞口味就更加不堪:“賞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可以說,一切器物吃食皆“無不菊者”。這是在幹什麼?這哪裏是在賞菊,而是在以菊比勢、以菊擺闊;這不是瞻仰、體味菊花本體給人的種種啟迪,而是把菊花也視為奴才仆役,為自己附庸風雅裝點一個門麵!我以為,無論是賞菊,還是賞其他的花,都應該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必須尊重被欣賞者的人格地位。換言之,就是菊(以及其他的花)的天性素質是第一位的,絕不應該因欣賞者的不同口味而有所刪削、變異。陶淵明的詩和行為,之所以得到傳頌,無非就是因為他把天然的菊花擺到了第一位。能否做到這一點,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品評鑒賞與附庸風雅的區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