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輯 小品連環(2 / 3)

楊神廟台閣論戲三題

楊神廟台閣

楓橋楊神廟,九月迎台閣。十年前迎台閣,台閣而已,自駱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為之。扮馬上故事二三十騎,扮傳奇一本,年年換,三日亦三換之。其人與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時,一指點為某似某,非人人絕倒者不之用。迎後,如扮胡梿者直呼為胡梿,遂無不胡梿之,而此人反失其姓。人定,然後議扮法,必裂繒為之。果其人其袍鎧須某色某緞某花樣,雖匹錦數十金不惜也。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諸友中有能生造刻畫者,一月前禮聘至,匠意為之,唯其使。裝束備,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絕又不用。故一人一騎,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畫,一勾一勒不得放過焉。土人有小小災祲,輒以小白旗一麵到廟禳之,所積盈庫。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長可七八裏,如幾百萬白蝴蝶回翔盤礴在山坳樹隙。四方來觀者數十萬人。市楓橋下,亦攤亦篷。台閣上馬上有金珠寶石墮地,拾者如有物憑焉不能去,必送還神前。其在樹叢田坎間者,問神,輒示其處不或爽。

論戲三題《楊神廟台閣》賞析

這篇文章集中講述選拔戲曲演員和進行表演創造的一些特殊規律問題,大約有三。

其一,選擇演員時,“其人與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似乎是在提倡選用本色演員。戲曲的確存在這個習慣,舊時學戲的孩子進了科班,練過幾個月基本功,師傅就要給他們分行當了。但凡身材苗條、細聲細氣、瓜子兒臉的,學旦角;如果虎背熊腰、甕聲甕氣的,學花臉;要是個頭兒矮小、油腔滑調的,當然就是醜角的材料了。這是以外在的身體特點做區分的,外在的本色像什麼,你就來什麼。等搭班演出過一段時間,本色就會從外在進入內在,這時仍然注重本色,但首先是氣質上的本色了。比如郝壽臣與袁世海師徒,是京劇著名的兩代架子花演員,都有“活曹操”的美稱。他倆“活”在哪裏?既外也內,既有寬寬的肩膀、大大的臉盤,又有“眉峰一聳,多疑多詐”的意態。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他們爺兒倆的任何一位,你若指著他去問並不熟悉京劇的朋友:“您看,這位(或郝或袁)像不像曹操啊?”朋友必然先是一愣,眨眼間又必然挑起大指:“像!別提多像了!”如果眼前的京劇名伶稍稍聳聳肩膀、皺皺眉峰,那麼這夥朋友都非被“絕倒”不可。顯然,這種由外到內的本色演員大受歡迎;但事情是複雜的,與郝壽臣並世齊名的還有一位花臉,叫侯喜瑞。此人身材矮小,臉條也瘦,似乎根本不是演花臉的材料。然而通過刻苦努力,侯喜瑞功到自然成,把張飛、李逵一類“活潑”花臉演得異常生動。這還不算,他還要碰碰郝、袁爺兒倆的“世襲領地”——曹操。這事好說難做,因為侯缺少曹操的外,這是先天的不足;然而在《戰宛城》的“馬踏青苗”一折當中,侯通過準確優美的舞蹈,形象地揭示了曹操自我違犯將令之後的驚慌,成功地表現了曹操的內——因此在“這一出”曹操戲中,反倒占了上風。由此可見,戲曲固然大力提倡由外到內的本色演員,但非絕對之理。沒有“外”的演員,隻要在“內”上格外下功夫,反倒可能出奇製勝,達到性格演員的高度。

其二,在準備創造時,“人定。然後議扮法,必裂繒為之。果其人其袍鎧須某色某緞某花樣,雖匹錦數十金不惜也。”這就是說,扮相問題的解決常常先於其他。這對許多人都是疑問,因為在人們心目中,包括心理和形體兩方麵的動作才是第一位的。其實,這正是戲曲的特殊性所在。隻有扮相解決了,心理和形體的動作範式才能相應確定。因為在戲曲中,不同扮相有不同的動作範式,絲毫混淆、替代不得。文中講到駱氏兄弟肯於一擲千金求得扮相的準確,精神當然很好,但做法顯然矯枉過正。京劇俗諺曰:“寧穿破,不穿錯。”最理想的扮相不僅要盡力靠攏人物的身分、朝代,而且更應讓人物動作時取得方便。扮相不僅要是曆史的,更應該是藝術的。而藝術當先的扮相,要的就是“一冠一履,主人精神在焉”,哪裏用得到“雖匹錦數十金不惜”呢?

其三,講到人情戲理應仔細琢磨,“故一人一騎,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畫,一勾一勒不得放過焉。”這句話很有學問,但凡經過千錘百煉的傳統文藝作品,無論整體結構還是每一細部,都是極其講究的,都是耐得起推敲的。梅蘭芳講傳統老戲大多“有譜兒”。什麼叫“譜兒”?就是一切身段動作都相對穩定,都有準尺寸、準地方。這是曆代藝人們創造性勞動的積澱,不像某些新編的戲光有不錯的故事情節,而缺乏藝人身上有魅力的“玩意兒”。後者如不努力加強的話,新戲是很難流傳下來的。

上麵三條,說明駱氏兄弟在藝術上已經完全“入港”,有些地方還真內行,這樣的藝術管理者是戲曲發展不可或缺的。聯係到今天,積極培養出色當行的藝術管理者,實在是個迫不及待的任務了。

閏中秋·神與文化

閏中秋

崇禎七年閏中秋,仿虎邱故事,會各友於蕺山亭。每友攜鬥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餘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在席七百餘人,能歌者百餘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湧,山為雷動。諸酒徒轟飲,酒行如泉。夜深客饑,借戒珠寺齋僧大鍋煮飯飯客,長年以大桶擔飯不繼。命小傒竹、楚煙,於山亭演劇十餘出,妙入情理,擁觀者千人,無蚊虻聲,四鼓方散。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雲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

神與文化(《閏中秋》賞析)

此篇確係神品。神品何以得之?我以為像這樣的回憶文章,必須當日“玩”得神了,以後在一定的契機啟迪之下,想象、思索得也神了,下筆時才能一揮而就,如有神助。

神——神的境界、神的意象、神的氛圍等等,都是由人——有文化的人自己創造的。有文化的人參加一般活動,能把沒文化的或少文化的變成有文化的;而一旦參加本身含有文化的活動,就會使其中的文化成分變得更加濃鬱、更加深厚。原因何在?我想恐怕是與文化人的活動方式有關。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一方麵是文化的創造者,同時又是欣賞者。這一次中秋,是群眾自發進行的,在歌詠、演戲、飲酒觀景的過程中,誰能說欣賞活動隻是單方麵的?唱歌的人不是同時在欣賞聽歌者的感受情形嗎?唱戲的人不也因鼓掌喝采而神采倍增嗎?喝酒固然是一樂趣,看別人喝——尤其是喝醉時,不是更加有趣?至於觀望美麗的風景,在一般人可能是單方麵的,但在文化人眼裏則大不相同。“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文化人眼中的自然是人化的自然,是有感情、有文化的自然,文化人能感受到自然對於自己宣泄感情的反饋。文化人的這種活動方式,不僅推動了文化的前進,而且也改造了自己,還把沒文化和少文化的廣大群眾邀集到這個浩浩蕩蕩的文化洪流中去。應該說,這一次中秋節的慶祝活動,是一次調集當時、當地各階層人們共同繼承傳統文化的盛舉,以繼承為名,發展也就在其中了。

聯想到我們近年經常舉辦的各種文化活動,真是感慨萬千。總是官辦,總是官方代替老百姓去想這想那。這不僅收不到預期效果,弄不好還會適得其反。其中潛藏著危險。官方的提倡,往往是用一種偽神去非(否定)真正的神。官方人物盡管書讀得很多,但未必有真文化,有的倒是偽文化。因此在封建社會中,官方想的經常不是老百姓所想的;即使偶然與老百姓的心思碰到了一塊兒,也因為把創造和欣賞的兩重關係截然分開,使參加者難以享受到同時兼有兩種身分的快樂。更何況文化的推進,是要在實踐中曲曲折折地行進,要通過摸索和頓挫取得真知;不要把什麼全都挑明,不要像某些蹩腳的話劇演員那樣,一上舞台就“直奔目標”,用圖解的辦法解釋這個人正在想什麼和將要幹什麼。真走到那一步,不僅不可能成為神品,恐怕距離能品也差一大截呢!

範長白·設園之道與為人之道

範長白

範長白園在天平山下,萬石都焉。龍性難馴,石皆笏起。傍為範文正公墓。園外有長堤,桃柳曲橋,蟠屈湖麵,橋盡抵園。園門故作低小,進門則長廊複壁直達山麓,其繒樓、幔閣、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見也。山之左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右孤山,種梅千樹。渡澗為小蘭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觴,件件有之。竹大如椽,明靜娟潔,打磨滑澤如扇骨,是則蘭亭所無也。地必古跡,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學問。但桃則溪之,梅則嶼之,竹則林之,盡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籬下也。餘至,主人出見。主人與大父同籍,以奇醜著,是日釋褐,大父嬲之曰:“醜不冠帶,範年兄亦冠帶了也。”人傳以笑。餘亟欲一見,及出,狀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堊顴頤猶殘缺失次也。冠履精潔,若諧謔談笑,麵目中不應有此。開山堂小飲,綺疏藻幕,備極華縟,秘閣清謳,絲竹搖颺,忽出層垣,知為女樂。飲罷,又移席小蘭亭,比晚辭去。主人曰:“寬坐,請看少焉。”餘不解。主人曰:“吾鄉有縉紳先生喜調文袋,以《赤壁賦》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句,遂字月為‘少焉’,頃言‘少焉’者,月也。”固留看月,晚景果妙。主人曰:“四方客來,都不及見小園雪:“山石谽谺,銀濤蹴起,掀翻五泄,搗碎龍湫,世上偉觀,惜不令宗子見也。”步月而出,至元墓,宿葆生叔書畫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