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輯 小品連環(3 / 3)

設園之道與為人之道(《範長白》賞析)

設置園林是一門藝術,為人也是一門藝術,二者的道理是相通的。本文寫作者先參觀了範家的園子,後又見到範長白本人,對範的設置園林與為人之道,做了一點不大不小的嘲諷。

園林中的門道是很講究的,但是千講究萬講究,第一條講究就是崇尚自然。範家的園子恰恰相反,門外就搞得很複雜,又是長堤又是曲橋,一點也不明快。進門來更是繁亂,左邊桃源右邊梅嶺,加上長廊複壁,幔閣秘室,茂林修竹,曲水流觴,弄得作者左顧右盼,應接不暇。如此布置,有如雜拌拚盤,沒有一點章法,也沒有一點由天然條件決定的主體風格。但是園子的主人自有思想依據,“地必古跡,名必古人”,換今天的話說,就是一樁一件都要有出處,都要尊奉前人的規矩。作者不同意這樣的“學問”,針鋒相對地提出自己的見解:“但桃則溪之,梅則嶼之,竹則林之,盡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籬下也。”這就是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要根據自己的山水和自己的思想去策劃,當然,山水和思想之間是要統一的。

作者又見到了範長白本人,鑒於主人與作者長輩間的交情,所以熱心款待,極盡豪華鋪排之能事。宴飲延至傍晚,作者告辭,主人隨口挽留:“寬坐,請看少焉。”作者不懂“少焉”何意,主人才講出本鄉有喜歡咬文嚼字的縉紳,因為《赤壁賦》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句,故將“少焉”代“月”。作者這裏沒有交代主人是故意調侃縉紳的酸腐,還是早已入鄉隨俗,不自覺地成為咬文嚼字的俘虜;但是主人後麵自有行動——在引導作者賞月時,又忍不住用文謅謅的語言描繪冬季方能見到的“小園雪”。看來作者筆下留德,白吃白喝這大半天,就隻好用白描筆法去“敲打”這位熱心而又附庸風雅的闊佬兒了。

朱文懿家桂·死人的眼光

朱文懿家桂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蕭然,不堪久立。單醪河錢氏二桂老而禿。獨朱文懿公宅後一桂,幹大如鬥,枝葉覭,樾蔭畝許,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欄、不砌,棄之籬落間。花時不許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聽其自開自謝已耳。樗櫟以不材終其天年,其得力全在棄也。百歲老人,多出蓬戶,子孫第厭其癃瘇耳,何足稱瑞。

死人的眼光(《朱文懿家桂》賞析)

桂樹的香氣很名貴,杭州便因“三秋桂子”更加馳名,這是活著的桂花為活人服務最有利的佐證。然而本文開頭,講到用死了的桂樹木頭去陪死人——“覆墓木”,真不知這麼做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朱文懿家的桂樹雖還沒有“覆墓木”,但這位老先生向活桂樹投射過去的,卻是一種類如死人般的眼光——將他家那株“幹大如鬥”的桂樹,與包括他朱文懿在內的全部外界隔絕開來。盡管桂樹毫不記恨,仍然按時開花,而老先生不但不許外人來看,連家裏人也同樣禁止。朱大約認為桂花的香氣毫無用途,和樗櫟沒什麼區別,首先是看不起。其次又有些憐惜之情,“以不材終其天年”,因為沒用才得以活那麼長。最後又有些厭煩,老而無用,又不肯死,“何足稱瑞”?總之,朱文懿是以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看待桂樹的,他的眼裏的桂樹難於稱美,如果勉強算作美的話,其中恐怕也與誘惑相連。

桂花的香氣究竟算不算是一種美?或者說,在桂花的香氣中是否有誘惑人的美?這個問題在古代的中國,尤其是在孔子以前,是可能產生爭議的。那時的審美意識,與“五味”、“五色”、“五聲”的美的感受分不開的。這些感受,很難與感官的快感區分開來。隨著社會的發展,這些感官的享受必然要同倫理道德要求發生矛盾,也就必然提出美與善的關係問題。“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左傳》)“尤物”通常指的是足以亡國的美女,如果不以“德義”去對待,就會發生禍患。美女畢竟是人,“德義”猶可作用於她;美樹如桂,香氣可能使人沉緬其中,使人喪失誌向,對此“德義”又難於作用於樹。這問題大約苦惱著孔子以前的哲學家和知識分子,他們可能采取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善置於美之上,漠視美不同於善的獨立價值。用桂樹的木頭去覆墓木,去陪死人,是那時完全也應該發生的。然而張岱撰文之際,已經進入了清代,怎麼孔子之前的思想——那一種死人的眼光,竟然會超越幾千年的時空,而由朱文懿投射到生機勃勃的桂樹之上?我不由得困惑了。

筠芝亭·又一種登高

筠芝亭

筠芝亭,渾樸一亭耳,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吾家後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後此亭而樓者、閣者、齋者,亦不及。總之,多一樓,亭中多一樓之礙;多一牆,亭中多一牆之礙。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內亦不設一檻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後,太仆公手植樹皆合抱,清樾輕嵐,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遠,眼界光明。敬亭諸山,箕踞麓下,溪壑瀠回,水出鬆葉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鬆僂背而立,頂垂一幹,倒下如小幢,小枝盤鬱,曲出輔之,旋蓋如曲柄葆羽。癸醜以前,不垣不台,鬆意尤暢。

又一種登高(《筠芝亭》賞析)

首先我必須承認,這篇文章仔細讀了多遍,仍有一些問題縈繞心中:筠芝山是怎樣一座山?其地理位置,距離江浙平原的繁華區域又有多遠?是否張岱家的別墅莊園就設在此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張的幼年可就太排場、太豪華了。因為從文章字麵來看,“敬亭諸山,箕踞其下”,似乎是綿延群山中的一座主峰。作者又寫了自己在筠芝亭“升高眺遠”時種種主人般的感受,更有“吾家後此亭而亭者”諸語,仿佛筠芝山和筠芝亭的所有權全都在握。我粗知一點張岱的家世,他自幼過著精舍駿馬、鮮衣美食的貴公子生活,但家庭是否豪富到這般程度,我實在沒有把握。如果能把上述問題的謎解開,對於張岱這位“小品文大家”的形成,則會取得更深刻、更準確的認識。但不管怎樣,張岱已經用事實向人們宣告:他不同於那些紈絝子弟,他雖然大大地玩了、享受了,但沒有停止在物質生活的表層,而是勇敢地在精神領域向傳統文化的高層攀登。這實在是又一種登高,非同尋常的登高。到了中年家道衰敗之後,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和寂寞,他對高層傳統文化的理解得到了升華。由於他自幼是從具體的這樣、那樣事物來接觸文化的,而且從一開始就是形象大於理性的,所以到晚年動筆之時,一出手就是傑出的小品文,同時他也隻能寫小品文。這就是其優長和局限的原因所在。

這篇文章反複讀過,覺得有兩處地方,雖是片言隻語,可內含的意蘊無比深奧。其一,“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這裏牽涉到亭和山的關係,亦即是局部和全局的關係問題。顯然,山是由迤邐行走的勢態、裸露的石與土的比例、樹木的種類及數量、泉水的有無或分布等等因素合成的一個整體,在上述因素大體確定之後,人為的痕跡可以謂之雪中送炭,或曰畫龍點睛。何為人為痕跡?無非是指以人的力量對山實行改造,如在適當的部位分別建立亭、台、樓、閣之類。但是,對山這個整體進行“補充”性的改造,並不是任意和無限製的,對於既定的“這一個”山,再高明的“補充”辦法也隻有那麼一種兩種,而最好的辦法隻可能是一種!因為“補充”隻是為了更好地突出山,而絕非為了顯示新建的亭、台、樓、閣。這個目的確定之後,建築設計師的任務,就是要在有限的範圍之內,進行卓有成效的選擇。而選擇的最高境界,就是既要惜墨如金,又要樸素凝練。而以“渾樸”風格出現的筠芝亭,“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內亦不設一檻一扉”,是深得上述見地的精髓的。其二,“癸醜以前,不桓不台,鬆意尤暢”,癸醜是個具體的年頭,在此之前,筠芝亭保持了最為簡捷樸素的外形,結果使得遍山鬆樹所形成的情趣意態非常突出;然而到了癸醜年(之後),張岱親眼看到筠芝山的整體綜合有了變化,(我們設想,或某處裸露的石土坍塌,或原有的樹木被無情砍伐,或新植了若幹與原有鬆樹不協調的其他樹種,或泉水的情形有了很大變化……)這些就影響了原來的“鬆意”,破壞了“這一個”山的原有風格。這種情形在園林學中是經常碰到的,陳從周教授在其《說園》中講到:“拙政園的楓楊,網師園的古柏,都是一園之勝,左右大局,如果這些饒有畫意的古木去了,一園景色頓減。”一園如此,一山更是如此。“鬆意”不僅會因其他樹木的增植而減少,更會因自然景觀的其他因素的改變而徹底破壞。對於一座大山,很難像對一座小園林那樣進行精心的護持;山在大自然變化的總規律下,無時無刻都在實行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漸變。對此,山的主人則應該順應自然發展規律,注意由一種風格向另一種風格過渡。也即是說,“鬆意”如已不暢,能維持時則維持,不能時就早做其他打算。張岱能夠尖銳地把“癸醜”這個年頭視為鬆意由暢轉衰的分界,說明他能用發展的觀點看問題,雖僅是輕輕一筆,卻給人留下豐富的內涵。大家筆法啊,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