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有一種奇特現象——在較早的某一時期,崢嶸紅火的都集中在舞台,人們渴望、過癮的都是演員和角色的統一——是他們的扮相,是他們的唱腔,是他們的一招一式、一字一腔,是他們在舞台上的一切。總之,很具體,也很具象,一閉眼就能默想得出來,一伸手就仿佛能“夠”得著。然而等這一代演員“老去”(不一定是死,隻是指脫離舞台)之時,如果下一代演員又處在“青黃不接”的狀態,那麼,老一代觀眾對於上一代演員的追憶,常常就隻能凝結在“流風餘韻”之上。所謂“流風餘韻”,大多是關於老一代演員個人的某些傳聞——半真半假,但是越傳越真;與昔日的舞台活動藕斷絲連,“連的”時常趕不上“斷的”更有味道。這,可能是中國古典藝術和傳統文化的一個特征:每當藝術即將進入一個新階段時,原來本體上,屬於“戲”的許多東西淡化了,而創造者昔日創造它時,屬於“人”的那種活力、那種精氣神,卻仍然活躍和噴薄著。正是這種活躍、噴薄傳遞到新一代演員心中和身上,他們同時又結合已經變化了的新情況,做出大膽而又審慎的變革。於是,“遺貌取神”使得新一代人的藝術盡管外貌發生了巨大變化,但是“這一種”藝術的基本味道沒變,就像前門外“月盛齋”的醬牛肉,盡管一兩百年以來在味道上有了改進(不可能不改進),但總還是那鍋“老湯”,並且總習慣以那鍋“老湯”作為幌子。
楊小樓與掐手指頭
“國劇宗師”已經離開人們半個多世紀了,今天京劇武生界的後生們,幾乎無不稱自己屬於“學楊”的範疇,但是誰也不敢稱自己就是“楊派傳人”。確實,楊派一方麵博大精深,同時又是以“散金碎玉”的形式出現的。就說下麵的這一則逸聞,誰又能學得了?誰又敢去學呢?
據說二十年代,楊小樓在和郝壽臣籌劃排演頭二本《野豬林》的時候,郝壽臣因為自己在“菜園”一場有舞禪杖和倒拔垂楊柳的情節,便建議楊老板也添一點戲,以便兩個人物能夠對稱。楊老板以為有理,便講:“我練的武術中,有一套太極劍,正可以加進去”。於是交代給鼓師鮑某,“在××處你打××點子,我好舞太極劍”。這件事很快傳了出去,因為戲迷們不僅愛看台上的楊小樓,而且對於他在台下的一舉一動也都蠻有興趣。楊小樓會武術的名聲很大,平時他是把“太極”的運動原理融化進舞台動作之中,一切都顯得那麼“圓”,如今要正麵展現“太極劍”,戲迷們安能不翹首以待呢?到了首次演出那天,戲院裏坐得滿坑滿穀。當演到“菜園”一場,林衝與魯智深相交的時候,也就是林衝應當舞劍的那個當口——那時觀眾對戲的情節熟悉,雖說是首演,但太極劍該按在哪個地方,也都不言自明——觀眾無不屏氣凝神,隻見楊老板舉起右手,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向一塊兒那麼一“掐”,這無疑是向鼓示意。鮑某一見,頓時把鑼鼓點改了——改成小丫環上場的點子,果然,小丫環上報:“大事不好,夫人在東嶽廟燒香,遭到一惡少的調戲……”觀眾一見,頓時無不轉身相互問詢:“今兒老爺子是不高興吧?要不,怎麼把好好一段太極劍給‘掐’啦?”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息,埋怨自己今天運氣不好,偏偏趕上楊老板情緒不佳的時候。
楊小樓的“掐”,並非僅此一回。平素,在《長阪坡》或《挑滑車》的一些下場,遇到他情緒不佳之時,他會在唱過上句之後,也舉起右手把三個指頭這麼一“掐”,鼓師照舊把鑼鼓點改成“掃頭”,於是“掃”掉下句的唱兒。“掐”過還不算完,在下場走向邊幕時,他的女婿劉硯芳穿著便裝從邊幕內趕出來幾步,把他的“老泰山”當眾挽進後台。觀眾不但不以為怪,反而覺得楊老板本該如此,這是人家應該擇的“份兒”啊。
今天回想這種演員與觀眾的奇特關係,真有點覺得不可理喻。仔細想想,又認為不奇怪了。楊小樓辛苦了一輩子,才“掙下”這種“份兒”。必須是勤勤懇懇在前,一點一滴的積蓄在前,才可能有後來的“譜兒”。京劇觀眾對自己“承認”了的演員,那種“信仰”乃至“迷戀”的感情,實在是無以複加的。比如,楊老板在對打中,也曾偶然被對手“掃”著過一點兒,於是,在楊老板還沒有發火兒之前,觀眾就已經不饒那個“下串兒”了:“你小子,憑什麼‘掃’著俺們楊老板啊?”這種埋怨,實際上就是不許被破壞楊留在自己心中的那一個完美偶像。倘使是楊老板自己偶一失手,出了點兒什麼錯,這一回觀眾沒有旁人可怨,就隻得在心中勸慰起楊:“老爺子,這沒什麼,您可別想不開啊……”在今天,有些青年演員光羨慕楊老板晚年的這種“福氣”,卻不肯下他年輕時的苦功夫,可說是本末倒置了。
郝壽臣與衛生麻將
京劇名淨郝壽臣,在本世紀一十年代購下北京崇文區糞場大院的一塊地皮,用和楊小樓合灌頭二本《連環套》所得的六千塊大洋,蓋了一座裏外院的住宅。他利用到上海演出的機會,購置了全套最新的室內布置零配件,在室內安上了衛生設備,這在當時的北京,大約也隻有梅蘭芳的家可以相比。他年輕時做過木匠活兒,所以他督工完成的木窗從沒有“走形”一說。加上他本人不時收拾,所以室內室外的潔淨又是梨園界所豔羨的。等住宅的一切安置好之後,他又覺得“糞場”二字實在不雅,於是找到管這路事情的“衙門”,把“糞場”改為“奮章”二字。當然,兩個字的改動在有關衙門隻是舉手之勞,但是“衙門”心想:既然有人找上門來,自然就得敲他一筆。郝壽臣之“惜財”在北京的梨園界是有名的,但這一次是心甘情願地被“敲竹杠”,原因僅僅是為了“衛生”。
那年頭兒時興打麻將,梨園行的名角自然更是熱衷,在不演戲的時候,賭到大天亮的不算希奇。然而,一切行動皆有準則的郝壽臣,在打麻將上也不例外,遇到不得不打之時,便下午四圈,晚上四圈,決不多打,於是人稱“衛生麻將”。“衛生”在當時是個時髦的新名詞兒,按照郝的理解,就是隻能有益於工作而不能妨礙健康。既然郝的理解如此高明,那麼今人或許要問:郝何不“幹淨、徹底”一些,索性一圈不打,不是更好?難啊,難啊。因為當時幾乎整個社會都在打,並且是與自己有工作聯係的人都在打,你若太“個別”了,就與工作不利。舉例來說,郝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先後與楊小樓、馬連良、高慶奎三位大老板掛了“並牌”。這是個了不得的成就,然而這三位都會麻將,尤其當時決定戲班兒中的大事兒,經常是在麻將桌上解決的。那年月沒有“開會”一說兒,各個戲班兒中的“大管”,一般要在主要的幾位名伶之間穿針引線,把一切常規性的問題分頭說定。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大管”也不發愁,就想法把矛盾的兩方或三方,請到某一位的家中來“玩兒”。“玩”的方式很多,第一種就是打麻將,輸贏不能太大。大了不利於感情的融洽,所以一般就以五塊錢到頭兒。這樣,假如原來甲角兒不肯為另一位名伶配戲,此時“大管”也就聲色不動地參加打牌,一旦甲名伶“滿貫”(“和”的一種最高級形式),趁他高興地用雙手把牌一亮的時候,“大管”就勢問道:,×老板,咱們剛才說的那件事兒——”說時,目光便露出一種期待。此際,甲老板因“滿貫”正興奮不已,常常不會在具體問題上再加糾纏,常常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如果麻將桌上還解決不了,就不妨留待飯桌之上。那時名演員大多住在宣武、崇文二區,北京許多大飯館都在附近,演員習慣到飯館“外叫”。比如吃涮羊肉,不必到東安市場的東來順,可以到就在附近的正陽樓。名伶不會胡吃海塞,因為都見過市麵,因此往往很樂於、也很善於在吃上品評一番。如果叫了正陽樓的羊肉,那麼就可能在未吃之前,先聊一段有關正陽樓的閑話,諸如每年隻從“七尖、八團”吃螃蟹時開始營業啦,幫助吃螃蟹的小榔頭兒、小鑷子兒如何好使啦,螃蟹下去就接上涮羊肉啦,等到次年三四月天暖就歇業半年啦……通常是年長的講往事,年輕的講新聞,沒吃時就古往今來熱鬧開了,一會兒端上肉,一下鍋子,諸位你尊我讓的,感情上先覺著親近了。其中哪位正在高興之際,“大管”又會重提剛才被“撂”下的話茬兒:“您看,剛才說的那事兒——”依然是期望和企盼的目光。中國似乎有這個傳統,任憑對方是誰,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駁人家的麵子,所以再為難的事兒,在這酒酣耳熱之際也就順水推舟地解決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牌桌文化”與“飯桌文化”實在是一項老傳統,其中的得失利弊,都得放到那個時代去具體分析,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