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輯 流風餘韻(2 / 3)

馬連良與泡澡

京劇名伶,大多都喜歡泡澡。與洗澡不同,泡澡目的不在於清除汙垢,而隻是借助熱水和蒸汽排除雜念,集中精力休息。著名老生馬連良,在50年代的北京,每逢晚間有戲,總是提前吃過午飯,囑咐一下汽車司機:“兩點鍾時,到××處等我。”然後就獨自出去溜彎兒了。那時,北京京劇名伶有私人汽車的,馬連良可能是獨一份兒。

且說馬連良在指定的時間、地點與私家汽車會合,等開到東城八麵槽的“清華園”浴池,則到了一天當中最“消停”的時刻。服務員都認得馬先生,領他到單間脫去衣服,然後就任憑他去大池子泡澡了。那年月,北京的澡塘子還保留著早年間的遺風——許多上了年紀的人經熱水一“燙”,從皮膚到內心都舒服愜意,於是不知不覺就要“唱兩口兒”。“唱兩口兒”,大約是成年人恢複童心的最佳時刻。試想,澡塘顧客來自四麵八方,年歲不同,職業、財富、文化就更有天壤之別,然而一旦進入澡塘,便立即“平等”起來,大家來此目的一樣,完全可以互不相擾。如果真要“較量”,從事體力勞動的年輕人就占了上風,因為大家都是赤身裸體,要比,就比身上的肌肉骨胳,諸如職業、財富、文化等等都是身外之物,在這裏比不得的。澡塘裏的“平等”,是無意識形成的,但是久而久之,泡澡的人又多少有些意識到了,因此對之便多少產生出一些自覺的依戀。梨園界人多重視泡澡,因為京劇就整體講,一直由“俗文化”的感情統轄,和社會的中下層的淵源很深。即使少數演員成了大名,盡管平日生活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人,但是感情上仍與平民百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在澡塘子泡澡,可以躲開劇場裏的掌聲和劇場外的逢迎,在這裏誰也不會注意自己,因此可以獲得片刻的安靜,可以回顧童年的種種事情,可以推敲某出戲裏的某些細節,或者什麼也不用想,隻是讓自己從紛亂的社會存在中抽身出來,體會一下作為“普通而又自由的人”,應該是一種什麼滋味。同時,名伶深入澡塘,等於深入民眾,泡澡使平日缺少自由的人,於一霎間又獲得最大自由,他們抑製不住內心“解放了的感覺”,不禁要放聲“唱兩嗓子”。當然,“唱”得最多的還是京劇,雖說並不是把全部精力全放到唱腔的板眼和韻味上,但蒸汽朦朧的池子內外,經常彌漫著斷斷續續的京劇“歌聲”,卻是那年月最富象征意義的一幅風俗畫圖。

據說,馬先生喜歡泡水最熱的池子,等泡得舒服了,也不由得要喊幾嗓子,哼它幾聲。等回到單間裏休息的時候,就通知堂倌兒給斜對麵的“東來順”打個電話,讓那裏送些小吃過來。馬是回民,“東來順”是回民鋪子,馬平日與他們的關係密切,有時在那裏請客吃飯,馬都要親自下到廚房,看看這裏,摸摸那裏,與大師傅們聊上幾句隻有回民才懂得和感興趣的話,等馬休息好了,也已經四五點鍾,汽車把馬先生直接送到劇場。雖然“扶風社”已不存在,但是馬仍然習慣在後台四處巡視,看看其他演員的準備工作做得如何,看看演員的戲裝是否做到“三白”。馬隻是到處走走、看看,不再說什麼,居然也沒出過紕漏。

梅蘭芳與普通人

梅蘭芳在20年代被梨園界尊為“伶界大王”,聲名顯赫,意氣昂揚。尤其是在1931年赴美歸來,一個“博士”頭銜使得中國老百姓歡喜若狂,連他去王府井“美白”理發,外麵的群眾都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好奇中更帶著敬仰。他回到北平第一次與觀眾見麵,是在一次大義務戲當中。大軸是他和餘叔岩的《打漁殺家》,壓軸是他和馬連良等人的《龍鳳呈祥》——馬連良隻演前喬玄卻不帶後魯肅,原因頗為微妙,可能因為餘先生已經處在半“退休”的狀態,怕年輕力壯的馬連良得彩太多而使餘先生臉上不好看,於是魯肅就派了二路老生張春彥。對此,觀眾是不滿意的,他們希望在大義務戲中看到“超常”的陣容。誰知戲演到中間,當喬玄的戲已經完了之後,側幕邊上忽然戳出一塊木牌,上寫“特煩馬連良藝員演《回荊州》之魯肅”。台下頓時一片掌聲。然而,馬上又有更新奇的消息傳來:是已經“扮上了的”梅先生,剛剛在後台握著馬先生的手說:“溫如(馬連良之字)啊,待會兒的魯肅還是你來吧……”台下頓時更加興奮,因為梅先生說那一聲“溫如啊”的語氣神態,在當時的老觀眾心目中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等到“洞房”孫尚香出場之時,觀眾就以發瘋般的掌聲歡迎善體人意的梅博士……應該承認,僅此一事就說明“伶界大王”和普通人的心是緊連在一起的。

嚴格地說,光“緊連”是不夠的,一切真正的“大藝術品”,大都應該是寫普通人的,即使他們的身分可以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但一定要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從這個角度講,堪稱名界藝術“大王”的,本身就應該具有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並且這些感情要比普通人來得更真誠、更獨特和更強烈。對於梅蘭芳來講,突然爆發的抗日戰爭,固然打破了藝術上進一步的騰飛之路,當然不無痛苦;但是換一個角度看,卻為他脫離“象牙之塔”,使自己的心進一步貼緊時代和人民,提供了一個痛苦而難得的契機。幾年前,我曾隨同他的家屬去上海馬思南路舊居,“尋覓”他留下來的“痕跡”。我發現了一些,那實在是很真實、又很動人的。比如在二樓的飯廳中,在八仙桌梅的座椅兩邊,在兩個桌角的地方,擺有兩個小圓凳,這應該是誰坐的呢?當時,正在上小學的四子寶琛和五子紹武,都歡喜在院子的草坪中踢球,一當女傭在二樓陽台上招呼“開飯嘍一一”,二位小少爺總是爭先恐後地飛步上樓,先在隔壁洗過手,然後在兩張小圓凳上就座。他倆麵對晚到一步的九弟葆玖嚷道:“我挨著爸爸坐嘍!”當然這一來,年僅二四歲的葆玖就隻好哭鼻子了。作為“爸爸”(而不是“伶界大王”)的梅蘭芳,這時就笑嘻嘻出來打圓場:“好嘍!今天小四兒讓弟弟一一”,見到紹武咧嘴笑了,葆琛剛想辯解,馬上又聽見爸爸講:“明天小五兒讓弟弟——”於是這一來,原來咧嘴的笑容停住了,想辯解的也忽然滿意了。“爸爸”梅蘭芳見到這一切,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一種和戲園子的掌聲頗不一樣的滿足。我還聽說,盡管梅蘭芳每天都是自帶廚師去附近的馮六爺(耿光)家吃中飯,許多方麵仍然很講排場;但是有次一位巨富送他一架大三角鋼琴、同時正因他樓房邊的甬道太窄運不進來而發愁的時候,恰巧讓梅蘭芳看見了,當下就講:“別搬了,給音樂學院送去吧。”講完之後,也沒忘記親自打電話感謝那位巨富。我還聽說,在梅因為生活窘迫不得不賣畫之時,不知從哪裏又“冒”出來一個“畫家梅蘭芳”四出賣畫。梅身邊的人都很憤怒,都主張興師問罪。梅卻在再三思考之後,隻讓“先了解一下再說”。一經了解,原來是個失意落魄的讀書人,在生計沒有著落時才想出來的下策。梅讓身邊的人送一些錢過去,同時太息著說:“他的畫有真功夫,還真有幾分像我呢!”憐才之意,溢於言表。在上海解放前夕,有些很體麵、同時又很會做投機生意的人進入梅家“呈獻好心”:“做點‘炒’黃金的生意吧!隻要梅老板同意,包您大把大把地賺鈔票!”梅婉謝了,事後在飯桌上對福芝芳講:“每天都有做生意虧本兒的人跳黃浦江,我要是賺了那昧心錢,以後這飯還吃得下去嗎?”梅當然也不是對錢有成見,他有在家裏貯存一定數量錢幣的習慣。然而潔癖又使他堅持“必須先花舊票”的做法,而新票則可以包在報紙當中,貯存在箱子的某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