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正是從抗戰開始的這十幾年中,梅蘭芳飽嚐了普通人的寂寞與痛苦,他變得深沉了,他的藝術由於進入文化的緣故,其深度、廣度和力度都越發可觀了。許多弟子覺得,先生不肯用花腔兒使得自己反而不好學;一些漂亮的坤伶在扮演同一個年輕的女性角色時,也感到不是老師的對手。用內行人的話講,梅的藝術就成了“沒法兒學的‘大路活兒’”。解放後他在藝術上又有騰飛,原因是他接觸到的普通人不但數量遠遠超過了從前,其精神麵貌也都煥然一新;於是用這種煥然一新的“折光”,去觀照自己曾經獲得“伶界大王”稱號的藝術,不苦痛、不錘煉、不深化、不騰飛又待何時?
尚小雲與打通堂
在梨園界一提尚小雲先生,沒有不佩服其俠義、豪爽之氣概的。他所演的女子,也大多屬於巾幗英雄和豪俠烈女,很少有嬌滴滴或酸溜溜的。最近,北京的戲劇家劉乃崇向我出示了他珍藏多年的舊戲照,其中有兩張尚先生當年與尚長春合演的《汾河灣》,特別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中的尚長春約摸隻四五歲,扮演的薛丁山憨態可掬。尚先生扮演的柳迎春,斜仄著身子,姿態之優美無與倫比,而臉上的慈愛溫柔,更不知尚先生是怎麼做出來的。我被震驚了,我被感化了。我估量著這兩幅劇照的拍攝時間,大約應是二十年代後半期。這時的尚,大概剛剛結束與梅蘭芳並世稱雄的局麵,程硯秋、荀慧生也脫穎而出。“四大名旦”的格局已經形成。大約這時的尚,一方麵雄心壯誌,準備用一係列新戲(尤其是連台本戲)繼續進行競爭,同時又不免把希望寄托在長春和剛剛誕生的長麟的身上。聽老先生們講,尚演老戲與連台本戲的舞台風格是完全不一樣的。演連台本戲,捋胳膊挽袖子,完全撇開青衣表演的規矩;演老戲,則是一點也不胡來,一招一式的尺寸都準極了。《汾河灣》自然是老戲中的老戲,尚的表演也自然是規矩中的規矩了。
演員在舞台上與親人合作,無論是父子演父子,還是像這出《汾河灣》把父子變成母子,抑或像譚富英、薑妙香這樣的婿、翁在《四郎探母》中反而變成了伯父與侄兒,觀眾一概是會給予格外的興趣的。然而在台下,梨園嚴格的血緣關係與師承關係則相當“枯燥”,在這上麵很難有文章可做。唯獨尚小雲屬於例外,抗戰一勝利他就“歇”了,迷他的人於是蜂擁著去看“榮春社”的戲,這大約恰是尚的心願。有時尚在“把場”時也會心血來潮,於是就臨時在《四郎探母》中出演蕭太後,搞得台下愉喜欲狂,心想用聽小孩兒的票價聽著尚小雲,這不是大賺了嗎?而榮春社的台柱尚長春與尚長麟,而學戲過程中一旦有人出錯兒,尚先生的辦法則是“打通堂”——不管其中有無長春、長麟的責任,也毫無例外地陪著挨打。由這一件事,老板兼父親的尚小雲的一片愛心也就和盤托出了。解放之初,大約又是尚第一個成立起私營劇團,帶著長春、長麟和長榮在華北、華中廣泛巡回,其愛心仍然寄托在三個兒子身上。由此種種,不難察覺到尚先生性格委婉深沉的另一麵,我想至此,遂成七律一首:
俠光義彩照京都,不愧梨園偉丈夫。
五歲親兒方對麵,半邊身體卻還酥。
溫柔難落威嚴淚,父母生來子女奴。
組社榮春多異趣,通堂打遍始教徒。
裘盛戎與啃角兒
三十年代後期,上海“黃金大戲院”和“皇後戲院”都有很強的班底,陪同不時南來的“京角兒”演出。兩個劇院之間有競爭,兩個班底之間也有競爭。裘盛戎當時嗓子不是很好,因此充當“皇後”班底,但他沒有心灰意懶,一方麵花錢請人定時為自己吊嗓子,同時充分利用陪名角兒唱戲的機會,努力攻擂。
比如,金少山在1937年北上進京,大紅大紫之後又返回上海,在“皇後”演出連續客滿,票價和程硯秋、馬連良一個樣。但是金不僅有愛誤場的毛病,而且唱戲中總是鬆鬆垮垮,不肯賣力氣。常常到了觀眾忍無可忍之時,才忽然“卯”上唱一句。觀眾害怕連這一句也聽不到,於是在前麵的鬆垮之處便“敢怒而不敢言”。這一來,比觀眾更著急的是戲院老板,因為長此以往下去,觀眾必然會跑到“黃金”那邊。在這種大形勢下,嗓子已經有所好轉的裘盛戎便應運而出,他在為金配演《白良關》時,開始執行起“攻擂”政策。劇中有好幾處父子對唱,憑嗓音的高亮和衝勁,裘盛戎遠不是金的對手。然而裘憑借他因鼻腔共鳴帶來的韻味,在幾處對唱的上句都翻了高兒,這無形就是向金挑戰一一你也得翻高了唱下句才成,否則你就要當場“栽”在台上!不料,金完全不理會這一套,你唱你的高腔兒,我還是按大路子唱平的。金的心裏明如水、亮如鏡:“不要來激將法,我不上你們的圈套!”觀眾一方麵不敢對金發火,同時又拚命給裘盛戎鼓掌。顯然,這是通過對裘盛戎的肯定來表明對金的不滿。但金少山穩坐釣魚船,依舊不緊不慢地唱著,直到自己的最後一句“鋼鞭一舉——”處,才猛地發力,唱出一個既高又亮的好腔兒。頓時,全場觀眾都覺著自己來值了,憑這一句就值票價的百分之八十!剛這麼一高興,忽然散戲的牌子吹響,觀眾又陡地發覺上當了。在這種既滿意更惋惜的心情中,裘盛戎在劇場裏的“人緣兒”便提高了不少,以後再貼其他戲也都“好唱了”。裘後來察覺出這一點,稱自己因這出《白良關》而“得了利”。
金少山在把《白良關》推到“大軸”、並且連續賣了幾個“滿堂”之後,竟又別出心裁,要裘盛戎陪他唱《鬧江州》。這出小戲,寫的是李逵回家探母途中,遭到李鬼的搶劫,一番交戰之後,李鬼講明真情,李逵慷慨贈銀,二人分手而別。這出戲以李鬼為主,唱兒極少,當年郝壽臣扮演李鬼,侯喜瑞扮演李逵,都是緊緊抓住表演。現在裘盛戎的李逵,一出場從個頭兒上就不像梁山好漢,特別是等到李鬼上場,二人一“比粗兒”,裘吃虧就大發了。比如兩人對望,裘得仰頭,才能看見金的麵部;要是金稍稍抬一抬頭——(觀眾會隨著金的視線走),裘則整個地“沒了”。在《白良關》中,倆人的體型之差合情合理,因為一是父親,一是兒子。在《鬧江州》裏,盛戎光在個頭兒上千吃虧,又無從借唱腔施展特長。於是這一次的攻擂就失敗了。
過去有句俗話,把班底攻擂叫做“啃角兒”。這中間的是非曲直,需要進行具體分析。一般說,隻要配角的攻擂有助於劇情進展,就不妨認作是積極的;如果配角出於“攪戲”的動機,無論怎樣調動起觀眾的熱情,都不能說是正確的。甚至可以講,觀眾越是“瘋狂”,離開正常的戲劇氣氛也就越遠。裘盛戎真正意義上的攻擂,應該說是發生在五十年代,他與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的合作時期,這就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