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西晉亡國原因有很多,不能把責任都推到他一個人的身上,但他身為宰相,成天不幹正事兒,誤國也不淺。
回過頭再來說張九齡這次的慧眼識珠,他跟王夷甫、羊祜一樣,都有著精準的預言,並因此而被後世推崇不已。
這時要說說麵相的問題了:一個人的麵相裏真的包含著未來的命運嗎?為什麼古往今來,神乎其神的相麵段子史不絕書?在我看來,相麵其實是一個係統工程,是對一個人的綜合判斷。
羊祜、王夷甫、張九齡之所以能斷定對方將來會禍害天下,或許是因為他們本身的閱曆,又從麵相上看出了對方的性格,進而得出了神乎其神的判斷。
也就是說張九齡了解安祿山的能力,但同時從麵相上看出了安祿山的性格以及若隱若現的野心,因此得出此人將亂天下的結論。
這個結論原本隻是一個模糊的判斷,然而卻不幸言中了。
張九齡個人之大幸,同時也是大唐王朝之大不幸!漸行漸遠如同夫妻一樣,張九齡與李隆基合作初期也充滿了甜蜜。
在那段日子裏,張九齡就是李隆基眼中的西施,無論是風度,還是文章,都被認為是天下無雙。
張九齡身體瘦弱,但風度依然異於眾人,於是李隆基便經常對左右說:朕每見九齡,使我精神頓生。
張九齡在保持翩翩風度的同時,還引領著時尚的潮流。
在張九齡之前,官員們上朝都是直接手拿笏板,退朝回家時則將笏板插在腰帶上,然後翻身上馬,久而久之已成習慣。
張九齡就任宰相後,習慣漸漸發生了改變。
因為張九齡身體瘦弱,腰裏插著笏板他上不去馬,於是他就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製作一個笏囊,專門用來裝笏板。
上朝的時候,張九齡夾著笏囊上朝,退朝以後,他就把笏囊交給等候在外的仆人,然後再翻身上馬,這就徹底解決了腰中有板上不去馬的窘況。
本來這隻是張九齡個人的討巧,沒想到,久而久之就成了時尚。
從此之後,笏囊開始流行,公文包的鼻祖就此誕生。
除了風度,張九齡的文章也是天下第一的,這不是我說的,而是李隆基說的。
李隆基經常對侍臣曰:張九齡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
朕終身師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場之元帥也。
然而,對於李隆基的評價,也有人不同意。
誰?張九齡。
因為張九齡有自己的偶像——曾與宋璟搭班子的蘇珽。
張九齡經常看蘇珽的文章,給出的評價是:蘇生之俊瞻無敵,真文之雄帥也。
這樣一來,到底誰是天下文帥就說不清楚了,隻能模糊定義:兩人都挺帥。
除了風度、文章,張九齡還有一樣本事別人沒法比,那就是口才。
李隆基在勤政務本樓用七寶裝飾出了一座小山,海拔相當不高——隻有七尺。
不過,這座七尺小山重在象征意義,而不在海拔。
每次李隆基召集學士們講解經旨和時事,都會要求與會的學士相互辯論,辯論的最後勝者,就會被邀請坐上這座高七尺的小山,象征自己高高在上,已無對手。
而每一次,登上這座小山的都是同一張麵孔——張九齡。
由於張九齡善於辯論,每次與人談論經旨都是滔滔不絕,如同下坡走丸,時人都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稱之為走丸之辯。
不僅如此,張九齡的能力還體現在他的辦案效率上。
因為張九齡審理過很多案件,不僅能夠提綱挈領,而且還能考慮到諸多細節,於是一有案件,一般官員都不敢先做審理,而是先交給張九齡。
張九齡直接提審犯人,然後直接口述形成案卷,結果無論重刑犯還是輕刑犯,全部低頭認罪,於是他又有了新的稱謂——張公口案。
風度翩翩,文章無敵,巧言善辯,公正嚴明,做為賢相,張九齡已經接近完美。
然而,人無完人,張九齡也有缺點。
他的缺點,就是性格過於執著,而且缺少察顏觀色的能力,他與李隆基從初期的甜蜜到漸行漸遠,與這兩點有著莫大的關係。
開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李隆基的五十一歲生日。
數年前,經張說等人提議,李隆基將每年的八月五日定為千秋節。
這樣,這個原本普通的日子,便升級成了國家的重要節日。
可能是圖個吉利,按照慣例,在千秋節這一天,大臣們要給李隆基獻上寶鏡。
張九齡也獻了,而且獻的是金鏡。
不過他的金鏡卻是用紙做的。
在張九齡看來,一般的鏡子隻能照出一個人的容貌,而如果以人為鏡,則可以看出個人乃至國家的吉凶。
於是張九齡自己動手,精選前朝興廢故事,編成五卷,稱之為《千秋金鏡錄》,這就是他的金鏡。
金鏡呈上後不久,張九齡就接到了李隆基的回信。
在信中,李隆基對此舉大加讚美,張九齡心裏也樂開了花。
張九齡沉浸於皇帝信中的讚美之詞,卻沒有看透讚美之詞背後的李隆基,他沒有意識到,此時的李隆基已經五十一歲了,他的耳朵已經不像登基之初那般兼容並蓄了。
身為皇帝,順耳的話聽多了,逆耳的話便聽得少了,長年累月,便沒有了逆耳忠言的生存空間。
張九齡渾然不覺。
不久,張九齡又讓李隆基感到不爽,起因還是他的直言。
開元二十四年十月二日,李隆基準備從東都洛陽返回長安。
李隆基之所以長安、洛陽兩地折騰,不是他喜歡跑,而是不得不跑,因為長安的糧食供應不足。
長安地處帝國腹地,但糧食產能並不高,需要從洛陽轉運大量糧食進行補充,然而代價也非常昂貴。
為了降低長安糧食的壓力,李隆基就經常帶領文武百官由長安遷移到洛陽辦公。
糧食轉運的難題,後來經過裴耀卿的大規模整合,這才得以緩解,李隆基基本不必再兩地奔波,當一個就糧天子了。
不過,開元二十四年十月時,李隆基還是一個就糧天子,按照原定計劃,他準備一直住到來年的二月二日。
然而住到十月一日時,李隆基就住不下去了,因為他產生了幻覺,感覺洛陽宮中有妖怪出現。
李隆基頓時心生厭惡,便想早點返回長安。
十月二日這天,李隆基把三位宰相召來商量。
三位宰相頓時分成一派半:張九齡和裴耀卿成為反對派;李林甫則保持沉默,自己獨成半派。
張九齡和裴耀卿說:現在秋收還沒有結束,陛下如果返京恐怕會耽誤秋收,還是請陛下等到十一月再出發吧!李隆基一聽,心裏不爽,不過經過多年曆練,他沒有吱聲。
張九齡和裴耀卿以為李隆基就此答應了,君臣說過一些話後,便告辭出宮了。
三位宰相原本行動一致,一起往宮外走,這時李林甫突然顯得腿腳不便,落在了後麵。
眼見張九齡和裴耀卿已經走了出去,李林甫一扭頭又返了回去。
這時他說話了:長安、洛陽,不過是陛下的東宮和西宮,兩宮往來,哪裏還需要擇時出發?就算返回長安途中會耽誤秋收,那也很簡單,免除所過州縣的租稅就可以了。
臣懇請現在就下令給相關部門,即日起程!李林甫的一席話,便把奸臣和忠臣的區別展現得淋漓盡致:奸臣迎合皇帝,視原則如可以輕鬆繞過的梅花樁;忠臣恪守原則,視原則為不可逾越的柏林牆。
聽完李林甫的話,李隆基頓時大喜過望——還是皇叔知道朕的心意。
準奏,即日起程!經過這次返京事件,李隆基對張九齡漸漸產生了不滿,而李林甫則在節節攀升。
不久,李隆基對張九齡的不滿又升級了,這一次是因為牛仙客。
牛仙客原本是一個小吏,經過自己的努力再加上蕭嵩的提拔,做到了河西節度使。
後來李隆基將他調任朔方節度使,同時又提拔了一位新河西節度使。
正是這位新任河西節度使,發揚了勇於表揚他人的精神,上任伊始,就把自己的前任牛仙客狠狠地表揚了一通。
在奏章中,這位節度使指出:牛仙客在河西節度使任內,厲行節約,勤勤懇懇,倉庫充實,武器精良,實在是大唐節度使之楷模。
奏章遞到李隆基手裏,李隆基龍顏大悅,便起了賞賜的念頭,準備擢升牛仙客當一個部的尚書。
這個想法,又遭到了張九齡的反對:陛下不可。
尚書,是古代納言的位置,有唐以來,隻有擔任過宰相以及在中外都有德望的人才能擔任。
牛仙客原本隻是河湟小吏,現在要把他放到有德望的人才能擔當的職位上,這恐怕會對朝廷帶來羞辱。
李隆基已經有些不滿,但依然耐著性子問道:那麼給牛仙客封爵加采邑如何?張九齡又搖了搖頭:不可!封爵是為了酬庸功勞。
牛仙客做為邊將,充實倉庫,整修器械,隻是他分內的事,不足以成為功勞。
陛下如果要賞賜他忠於職守,賜予金帛就可以了,如果封爵外加采邑,恐怕不太合適。
李隆基被噎住了,心中更加不爽。
不爽的心情一直在延續,直到張九齡離開,李林甫到來。
李林甫與張九齡的態度相差一百八十度。
李林甫說:牛仙客,宰相之才,當一個尚書又算得了什麼。
張九齡書生一個,拘泥於古法,不識大體。
李隆基的心情頓時多雲轉晴,心也更貼近了李林甫。
第二天,李隆基舊話重提,張九齡再次表示反對,固執程度與昨天一樣。
李隆基動了肝火,變了臉色:難道事事都由你說了算嗎?張九齡知道李隆基動了怒,但他依然不卑不亢:陛下不認為臣愚鈍,把臣擢升到宰相之位,因此遇到事情有不合適的地方,臣不敢不進言。
李隆基看著油鹽不進的張九齡,頓時起了挖苦之意:你嫌牛仙客出身寒微,那麼試問你自己有何門第?張九齡一板一眼地答道:臣的確出身嶺南貧賤之家,不如牛仙客生於中原大地。
然而臣出入中央機關,處理文件、起草詔書已經有很多年頭。
牛仙客隻不過是邊塞小吏,目不知書,如果重用他,恐怕不會讓眾人信服。
李隆基再一次被噎住了:張九齡說得確實有道理。
就在李隆基要放棄對牛仙客的賞賜時,李林甫的話又從宮外飄飄灑灑地傳入了李隆基的耳朵裏:如果一個人有才能,何必局限於文學呢?天子想重用他,有何不可!這就是李林甫,一個察顏觀色、見縫插針的高手:當皇帝渴時,他知道送水;當皇帝餓時,他知道送幹糧;當皇帝瞌睡時,他知道送枕頭;當皇帝手足無措時,他知道給皇帝送一個自說自話的理由。
李林甫表麵上為牛仙客,實際上也是為自己,因為他與牛仙客同病相憐: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文章更提不起來了,張九齡的文章名垂千古,李林甫的唐詩水平連打油詩都算不上,在人人都是半個詩人的唐代,李林甫算是不學無術了。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李林甫卻是個不錯的畫家,繪畫水平具有一定的造詣。
著名詩人高適就對他的繪畫水平讚譽有加,當然不排除有拍馬屁的成分。
李林甫如此幫牛仙客,其實是在拋磚引玉——拋出牛仙客這塊磚,引出自己這塊若隱若現的玉。
開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李隆基下詔:封牛仙客為隴西縣公,采邑實封三百戶。
李林甫獲勝,張九齡慘敗。
張李角力從開元二十四年的返京事件開始,張九齡和李林甫的角力露出冰山一角。
表麵看起來,張九齡貴為中書令,處於明顯優勢。
實際上,這場角力根本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賽,原因在於兩人的態度:張九齡向來對事不對人,盡管他對李林甫沒有好感,但他從不刻意針對李林甫,更不去研究李林甫;李林甫則不同,從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琢磨起了張九齡。
雙方注定不在一個鬥爭層麵之上:張九齡無欲無求,李林甫卻處心積慮,因為張九齡擋了他的道。
李林甫恨張九齡不是一天兩天了,時間可以追溯到李林甫出任宰相之前。
當時李隆基經過武惠妃的推薦,想要重用李林甫,便詢問張九齡的意見。
張九齡說:宰相關係國家安危,陛下卻想重用李林甫,臣隻恐他日此人會成為江山社稷的隱患。
張九齡原本以為這樣一來,就能將李林甫排除在宰相集團之外,沒想到李隆基吃了秤砣,還是讓李林甫成了他的宰相同僚。
張九齡不甘心與李林甫這樣的人做同僚,因此便想找機會把他踢出去。
一天,李隆基在皇家禁苑宴請群臣,君臣數人來到了魚池前。
李隆基興致很高,便用手指了指魚池:這幾條魚真夠鮮活可愛的。
李林甫馬上接過話頭:全是仰仗陛下皇恩浩蕩。
這時張九齡接言:盆池裏的魚,就跟陛下任用的人一樣,隻能裝飾景致,為兒女情長助助興而已!話裏有話,意有所指。
李隆基沒有回應,但心中不悅。
李林甫更不用說,從此對張九齡懷恨在心。
張九齡呢,話說過了也就說過了,他絲毫不以為意,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把李林甫得罪到家了。
張九齡與李林甫的矛盾,就在張九齡不知不覺間逐漸升級。
不久,武惠妃也卷入二者間的矛盾之中,形成了複雜的三角關係。
三方在廢立太子的問題上,糾纏到了一起。
前麵說過,在後宮中,武惠妃的恩寵等同於皇後,但美中不足的是,太子李瑛並非自己所生,因此她一直在為扳倒太子而努力。
在武惠妃陰謀扳倒太子的同時,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的抱怨也在升級,他們都看到了自己的母親被冷落,而武惠妃卻把所有的恩寵據為己有。
在這裏得說一句,古代的皇子是可悲的,他們雖然是物質上的貴族,但卻是情感上的棄兒:他們雖然有母親,但是按照皇家的管理規定,並不能與母親長期生活在一起。
普通人家的朝夕相處,對於他們而言則是奢望;他們雖然有父親,但是他們的父親卻有很多兒子、很多女兒,平均分配是不可能的,遇到重大節日能看到父親一眼,就是天大的榮幸了。
因此,他們即便有父母雙親,也與孤兒無異。
現在三個情感孤兒湊在一起不斷抱怨,而在抱怨同時,卻忘了隔牆有耳——他們的妹夫、駙馬楊洄已經刺探他們很久了。
楊洄,李隆基的女婿,鹹宜公主的駙馬。
而鹹宜公主則是武惠妃的親生女兒。
這麼論起來,李瑛、李瑤、李琚則是楊洄的掛名舅哥。
經過楊洄的刺探,武惠妃總算在雞蛋裏找到了骨頭,她要在李隆基麵前發出致命一擊:太子陰謀結黨,將要加害賤妾母子,而且他們還指斥陛下。
李隆基被點中了腰眼,他怕的就是太子結黨。
如果換做別人說太子結黨,李隆基還會有所懷疑,然而,這次偏偏是他最寵愛的武惠妃說的。
一句頂一萬句。
廢立之心油然而生。
李隆基把三位宰相召來,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結果又遭到了張九齡的反對:陛下登基近三十年,太子諸王也不離深宮,每日都接受陛下的教導,天下人都慶幸陛下享國久長,子孫繁茂。
如今三位皇子都已成人,從沒聽說他們有什麼大的過失,陛下為何要聽信謠言,在憤怒之際廢黜太子。
況且太子是天下之本,不可輕動,以往曆朝曆代都有廢太子導致社稷動蕩的事例。
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重。
陛下必欲廢太子,臣不敢奉詔!張九齡又一次把李隆基噎住了,讓他啞口無言,徒生悶氣。
不久,李林甫的話又晃晃悠悠傳到了李隆基的耳朵裏,他的態度與當年明哲保身的李世一樣: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家事?其實是國事!身為一國之君的李隆基,當然知道廢立太子的利害,所以一時間他也拿不定主意。
在李隆基猶豫不決的同時,武惠妃也在積極努力,她讓自己的親信宦官給張九齡帶話:有廢必有興,大人這一次如果肯施以援手,宰相之位就可以長久!很明顯的,武惠妃這是要跟張九齡做交易。
而張九齡不想跟任何人做交易。
他當即怒斥傳話的宦官,然後把這件事情奏報給了李隆基。
李隆基五味雜陳,對張九齡充滿了複雜的情感:一方麵,這位宰相風度翩翩,文章天下無雙,能力無出其右;另一方麵,這位宰相過於執拗,甚至沒有察顏觀色的能力。
為天下計,需要這樣一個宰相;為自己計,與這樣的宰相相處太累了。
對於這樣一個人,是趕還是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