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的名字叫周子諒。
周子諒成為石頭,起因是一次失敗的彈劾。
身為監察禦史的周子諒要彈劾牛仙客,便在奏疏中指出:牛仙客小吏出身,不學無術,不具備宰相之才。
如果僅僅是這些,也沒有什麼大不了,要命的是,周子諒又引用了民間流傳的神秘預言,這一下就觸動了李隆基敏感的神經。
身為皇帝,他最討厭的就是神秘預言,那是一個禁區,誰都不能碰,而周子諒偏偏碰了。
李隆基大怒,當即命人在金鑾大殿上將周子諒暴打一頓。
一陣亂棍,周子諒昏死了過去。
不久,命大的周子諒又蘇醒過來,又一頓亂棍打了下來。
兩次亂棍加身,周子諒還是奇跡般地挺了過來。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追加懲罰接踵而至:流放瀼州(廣西上思縣)。
這一次周子諒沒能挺住,剛剛走到藍田(陝西藍田縣),便告不治,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子諒一死,倒給了李林甫靈感:這個已經再也不能說話的周子諒,就是最好的石頭。
趁著李隆基火氣未消,李林甫說話了:周子諒是張九齡推薦的!一擊中的。
惱怒的李隆基頓時將火氣撒到了張九齡身上。
開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李張九齡被貶出長安,出任荊州長史,從此,他的人生與長安再無交集。
人生的落差不期而至,詩人的靈感卻油然而生。
以前的張九齡雖然文采飛揚,但顧影自憐的味道比較濃,即便是最有名的《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被貶到荊州之後,張九齡便將自己的情感傾注到詩裏,不經意中,他的詩再次得到了升華,以前夢寐以求的高度,在荊州得到了實現。
在那裏,他創作了《感遇》十二首,與陳子昂的《感遇》遙相呼應,成為唐詩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其中第二首最為知名: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中國的文人就是這樣:當仕途順利時,他們隻是帝國大廈中一個個麵孔模糊的部件;而當仕途起落時,他們文人的一麵才顯現出來,成為一個個麵孔鮮活的人。
對於他們而言,人生究竟是得意好,還是失意好呢?或許沒有答案。
沒有答案的張九齡在荊州艱難度日,他的心中充滿了苦悶,唯一有所慰藉的是,在這段日子裏,他與唐代兩位著名詩人的人生有了交集。
這兩位詩人,一位是詩佛王維,一位是山水詩人孟浩然。
相比於孟浩然,王維與張九齡的緣分更深:王維一生視其為恩師,因為他仕途的二次起步就得益於張九齡。
王維於開元九年高中進士,憑借自己的音樂才能當上了大樂丞。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大樂丞幹了沒幾年,王維就栽了。
栽在了獅子身上。
他手下的伶人鬼使神差地舞起了獅子,而偏偏獅子的顏色是黃色的,跟李隆基身上的龍袍顏色一樣,於是麻煩來了。
不久,王維被追究領導責任,大樂丞幹不成了,被貶到地方出任司戶參軍。
如果沒有張九齡,王維的司戶參軍不知道要幹多久,而隨著張九齡拜相,王維的機會來了,他以一首詩幹謁張九齡。
幹謁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種自我推薦方式,有才華的人一般用詩詞歌賦做為自己的敲門磚,去投向那些身在高位而又能對自己仕途有所幫助的官員。
張九齡就是高官中的一個,王維幹謁過他,孟浩然也幹謁過他。
相比之下,孟浩然幹謁詩的水平更高,至今流傳很廣: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在詩中,孟浩然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臨淵羨魚之情,話裏話外都透露著渴求,希望張九齡給自己一支舟楫,讓自己從此步入仕途。
可能是孟浩然太含蓄了,也可能是張九齡嫌他年齡太大了——那一年的孟浩然已經四十歲了,此時再步入仕途,已經有些晚了。
孟浩然的幹謁詩沒有起作用,王維的卻起作用了: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
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
任智誠則短,守仁固其優。
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
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
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在今天看來,王維的幹謁詩明顯沒有孟浩然的水平高,但他的詩敢於表揚領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這是他給張九齡的極高評價。
同時,王維的詩也沒有那麼含蓄,直截了當地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目的,一目了然。
很快,王維的詩收到效果,張九齡將他由司戶參軍提拔為了右拾遺。
從此,王維將張九齡視為一生的恩師,他不僅佩服張九齡的文采,更佩服張九齡的為人,這對他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響。
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這讓先前充滿抱負的王維頓生失落之感。
不久張九齡又被貶往荊州,王維對仕途更加心灰意冷——他從恩師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自此之後,本就向佛的王維意興闌珊,開始了半官半隱的生活。
張九齡罷相既是自己人生的分水嶺,同時也是王維人生的分水嶺。
這道分水嶺,讓大唐王朝少了兩個銳意進取的官員,卻多了兩個青史留名的著名詩人。
在張九齡被貶荊州之後,鬱悶的王維給張九齡寄了一首詩: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
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
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
目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詩中充滿了苦悶,而王維的退隱之心也躍然於上。
不久,張九齡回信了:荊門憐野雁,湘水斷飛鴻。
知己如相憶,南湖一片風。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與王維與張九齡紙上唱和不同,孟浩然更為直接,因為此時他的距離更近。
被貶的張九齡在荊州想起了孟浩然,便邀請他出任自己的幕僚。
這本是孟浩然進入仕途的大好機會,然而與張九齡唱和幾個月後,他便告辭離去了。
沒有人知道孟浩然離去的真正原因,後人推測可能是他散淡慣了,適應不了官場的氛圍。
從此之後,孟浩然與官場絕緣,數年後死於食物中毒。
伴隨著孟浩然的離去,張九齡的人生也抵達了終點。
開元二十八年二月,張九齡在荊州病逝,享年六十七歲,開元年間最後一個良相撒手人寰,隻留下世人的唏噓不已。
在張九齡身後,李隆基追贈他為荊州大都督,諡號文獻。
從此,每逢有人向他推薦宰相,李隆基都會追問一句:風度趕得上張九齡嗎?由此可見,風度翩翩的張九齡在李隆基心目中的位置。
可惜,那個最有風度的張九齡已經去了。
至此,開元年間的賢相一一唱罷謝幕,他們各具才能,各有千秋:姚崇崇尚變通,宋璟崇尚法治,張嘉貞崇尚向基層負責,張說崇尚文學,李元紘、杜暹崇尚節儉,韓休、張九齡崇尚耿直,他們一起輔佐李隆基開創了開元盛世。
寫到這裏,或許有人會說,感覺曆任宰相並沒有做太多的事,他們又怎麼能出這麼大的業績呢?其實,在中國古代,想要開創盛世,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複雜是因為一個國家事情繁雜,千頭萬緒;簡單是因為隻要抓好兩件事情,開創盛世並不難。
兩件事情:一是吏治,二是農業生產。
隻要做到吏治清明,農業生產正常有序進行,一個王朝就會蒸蒸日上。
開元年間的數任宰相,無論是姚崇、宋璟,抑或是張說、張九齡,雖然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在他們的任內,都基本做到了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由此也就逐步開創了一個盛世。
然而,到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開元年間的最後一個良相結束使命,取而代之的是奸相李林甫,大唐王朝就到了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李隆基勵精圖治,政治清明;在此之後,李隆基意興闌珊,政治開始渾濁不堪,大唐王朝在他的帶領下進入偽高潮。